“我建議,采用一種全新的基礎施工方法——管柱鉆孔法。這種方法,既參考了中國以往橋梁建設的經驗,也汲取了蘇聯建筑及礦山鉆巖的經驗,具體說,就是將較大直徑的空心管柱打入河床巖面上,并在巖面上鉆孔,在孔內灌注混凝土,使其牢牢插結在巖石內,然后再在上面修筑承臺及墩身。這種方法不僅可以解決氣壓沉箱法存在的問題,而且使水下作業全部移到水上進行機械化施工,減輕勞動強度,保障工人健康,節約造價,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span>
“太好了,太好了,這種方法太好了!”張斌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不停地贊揚,“那就照這個思路往下干啦!”
“可是,”亞賓說到這里又停了一會,可能是尋找到一個最能表達自己意思的詞句后才繼續說下去,“——借用一句你們中國的老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span>
張斌點點頭,同意他的觀點,讓他繼續講。
“在修建武漢長江大橋之前,深水建橋采用的都是氣壓沉箱基礎,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有較為成熟的經驗,你們國家著名的錢塘江大橋即采用的此種基礎。如果用一種形象的說法,氣壓沉箱是百歲老人,關于它,有了成熟的經驗,有了成百本書;而管柱鉆孔法呢,它還有待試驗,還在孕育階段,即使誕生了,也只是新生的嬰兒,沒有任何經驗,更不用說有什么書了?!?/span>
“‘百歲老人’雖然經驗豐富,但是自然規律不可能違背,總有壽終正寢的時候;‘新生嬰兒’雖然剛剛墜地,但是他總會長大的、成熟的,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美好的未來?!睆埍笥眠@種抒情的語言來激勵他。
亞賓接著說:“剛才說的只是技術上的難關??稍谖覀兊那懊?,技術上的難關也許還比較容易攻破,可政治上的、制度上的、思想上的、觀念上的諸多難關,確實令我望而生畏、止步難進??!”
張斌內心是同意亞賓的觀點的,自己這方面的經歷還少嗎?但是,他此刻不能流露出絲毫的猶豫和怯弱,眼見火輪就要靠岸,便一語雙關地說:“風浪再大,我們的船也會到達彼岸的!”
第四節 這不是摸耳朵
傍晚,風停息了,長江由一個暴怒的漢子變成了一個溫順的女人。當最后一抹夕陽逐漸消逝之時,江的顏色由金黃幻化成紫紅再幻化成靛藍,最后,變得黝黑,但隨即,兩岸的燈光明了,江中的漁火亮了,大江便又有了豐富的色彩。張斌喜歡在江邊散步,無論是清晨還是夜晚,都有那么一種清清的、淡淡的、幽幽的氣息撲在你的臉上、鉆進你的鼻孔、沁入你的心脾,在這樣的時候,很適宜思考問題。想到辦公大樓馬上就要竣工,搬到那兒去后,到江邊來雖只有一二十分鐘的路,畢竟不像現在這樣方便、自如?!鞍?,真有點舍不得這座古閣呢!”他在心中嘆息。
張斌慢慢地走著,想著白天在船上所討論的問題,忽然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有了找人敘談的想法。這種隨意的交談,盡情盡興,不受拘束,有時比正規的討論、研究更能解決問題。他回頭望,見尚可正遠遠地跟隨著。由于指揮部辦公室近來事情越來越繁雜,華明又常常忙于基地辦公樓和蘇聯專家住宅的建設,所以就將他調到辦公室來了。這小子為人實誠,辦事認真,就是有時有點毛糙。
他問尚可:“李書記去北京開會回來了嗎?”
“上前天才走呢,”尚可一邊跑過來一邊笑著說,“再快來回也得一個禮拜吧!”
“呵,這么說還得有幾天才回呀?!睆埍髳澣蝗羰?。與李云天共事以來,覺得他頗像戰爭年代自己的政委和參謀長,能夠很快領會自己意圖,并說服動員部下貫徹這一意圖,有時還能拾遺補缺,提出一些有價值的建議。見尚可還呆呆地站在身旁等待自己的指示,便吩咐他:“讓林總的曾處長到我這兒來一趟,直接到這江邊來?!鄙锌纱饝宦曓D身跑到閣里去打電話去了。張斌就在江邊的一塊巖石上坐了下來,想到前年在東湖客舍受到毛主席接見時的情景,愈加感到時間的緊迫和擔子的沉重,記起毛主席那帶著濃厚湖南口音的幽默而睿智的話,不覺學著說了出來:“紫宸拱手進大殿,文臣武將坐兩廂?!边€真是的,這與他一同乘車來漢的林秋瀾、曾大力,作為“文臣武將”,堪稱他的“左膀右臂”、得力助手。正想著,見曾大力風風火火地跑到了跟前,后面跟著的是偵察科長溫誠和尚可。
“指揮長,有情況還是有任務?”曾大力還在微微喘氣。
“怎么這副模樣?”看見他心急火燎的,張斌大為吃驚。
“不是你讓尚可通知,立即趕到你這里來嗎?我怕有什么緊急情況,將溫誠也帶來了?!?/span>
“你這個尚可!誰給你起的這個名字?‘尚可,尚可’,不就是‘還行,還行’、‘馬虎、勉強’的意思嗎?你應該改名叫‘尚精’、‘尚細’,崇尚完美、細致?!睆埍笥趾脷庥趾眯?,“大力呀,我是想叫你和林總過來隨意聊聊?!?/span>
尚可不好意思地笑了。溫誠站在那里也有點不知所措。曾大力就對溫誠說:“你先回去,抓的那幾個如果審不出什么就送地方公安部門處置吧!”
“又有搞破壞的?”張斌問。
“抓了3個,試圖在倉庫偷盜、縱火?!?/span>
“是有組織的破壞嗎?”
“肯定是有組織的,但這幾個只是小嘍啰,只管接受指令搞破壞,根本不知道其上司是誰?!?/span>
“看來這敵特組織潛伏很深、組織很嚴密?!?/span>
“解放前,國民黨的藍衣社、復興社、軍統局、中統局、保密局、國防部二廳、憲兵司令部先后在武漢設置特務機構100多個,到解放時,殘留下的特務有3000多人。解放后,經過大規模的鎮壓反革命運動,這些特務被基本肅清,殘余的都潛伏下來停止了活動,但是,從去年開始,敵特的活動頻繁起來了,估計是經過了整合,建立起了組織?!?/span>
“而且目標很明確,就是針對武漢市正在開始的大型經濟建設項目,包括我們的長江大橋建設。大力啊,要提高警惕,要趕緊破獲!”
“請指揮長放心!我們已經張開了大網?!?/span>
“中央正在部署,馬上要開展針對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破壞活動的肅反運動?!?/span>
“太好了!群眾發動起來,敵特分子就更難藏身了?!?/span>
“指揮長,很有閑情逸致??!”林秋瀾這時走了過來。
“我倒想優游于山水之中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1],這多美呀,多自在呀??墒?,沒有仙風道骨者不能享受此情此境,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還得去打理那些雜務??!”
張斌的這句玩笑把林秋瀾與曾大力都逗笑了。
“你們怎么看這‘管柱鉆孔法’?”張斌很快就轉換了話題。
“要想如期、優質建成大橋,只能采取這種施工方法?!绷智餅懻f得很干脆。
“鑒于當前國際國內的形勢,中央有意讓我們提前建成長江大橋。也就是說,工期還得大大縮短!”張斌透露出了這個信息。
“如果是這樣,”林秋瀾愣了一下,但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訝,“那就更需采取這種方法了!”
張斌望了下曾大力,想聽他的意見。曾大力說:“我不懂技術,但我想,假若這種方法能夠保工期、保質量、保安全,那就不能再猶豫了,早拍板早主動,節省下時間去攻關吧!”
“嗯,‘節省下時間去攻關’,”張斌對曾大力的這句話很感興趣,“‘時間’現在是關鍵。不過,我覺得亞賓好像信心不足???”
“設身處地想一下,很正常?!绷智餅憜柎?,“不用說在蘇聯國內,即使是在專家小組內,他也是較為年輕的,算是后起之秀,現在要徹底否定原來的方案,施行一種從來沒有采用過的方案,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span>
張斌說:“在這種時候,亞賓需要的是支持,是強有力的支持——你們,負責技術、負責施工的,要支持他;我們指揮部,我們黨委,要支持他;我國的鐵道部,我國的政府,都要支持他!”
“這樣,他的翅膀就硬了,他的底氣就足了?!痹罅φf。
“一個技術人員,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支持!”林秋瀾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
“小尚,”張斌把尚可叫了過來,“你記一下:我明天就趕到北京去,坐最早的一趟火車;明天我上車后,你想法通過電話與李云天書記聯系,告知他我到京的時間,請他到鐵道部招待所與我會面;明天向鐵道部辦公廳匯報,說我與李書記有重要事情要請示滕部長,希望盡早安排;你現在去設計處鄧總那兒把有關管柱鉆孔法的資料拿給我?!?/span>
“是!”
“記住了?”張斌追問了一句。
“放心吧,指揮長,我一定做‘尚精’、‘尚細’!”
“這小子可教育也!”曾大力也拽文起來。
“應是‘孺子可教矣’,是《史記·留侯世家》里黃石公稱贊張良的話?!绷智餅懠m正他。
“林總,你這個大知識分子不要挑我的刺了,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唄?!痹罅泛呛堑卣f。
張斌對林秋瀾說:“林總,等一會,小尚把資料拿來后,還得請你再給我詳細地講解一下管柱鉆孔法,也算是臨時抱佛腳吧。本來,你這位大專家隨我一同去是最好了,可是不行啊,這里離不開你!我到北京同李書記一起向首長匯報,屬于臨時決定,首長工作忙,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聽取匯報、聽取匯報后多久才能作出決定。你們在武漢不能等,同亞賓商量一下,盡早召開有中蘇雙方專家參加的會議,討論采用管柱鉆孔法施工的問題,聽取一下各方面的意見,也可以發動群眾討論?!?/span>
林秋瀾回答:“我們一定抓緊!”
張斌沒有想到,那天一走出前門火車站,就看見李云天正等在那里,接過他手中的旅行包就說:“快,滕部長等著我們!”他更沒有想到,一到滕部長那兒,滕部長二話沒說,就帶領他們出了辦公樓,上了轎車,沖司機說了聲:“中南海西花廳,周總理等著我們?!?/span>
張斌和李云天都沒有想到會直接面見周總理,感到激動也感到緊張。張斌問:“滕部長,要不要我在車上先將情況跟您匯報一下?”滕代遠回答:“不必了,你們向總理匯報時,我不就知道了嗎?注意,匯報時,不要緊張,做到簡單明了??偫砣绽砣f機,十分繁忙?!?/span>
西花廳離中南海西北門很近。轎車沒有從正門南門進中南海,而是從西北門進去的。西北門是兩扇青灰色的大鐵門,毫不起眼。警衛可能是得到了通知,也可能認識司機和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滕代遠,敬了個禮就放行了。轎車駛進大門,駛過警衛室,停在一排用作車庫的青磚平房前。滕代遠下了車,讓張斌和李云天跟著自己往里走。張斌又想快點走又想將四周的景色看個夠,于是覺得眼睛不夠用了。走過一條清幽的林蔭小徑,他見到了一圈圍墻,圍墻內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內曲廊、小亭、軒館、假山和荷池一應俱全,更有那潺潺渠水環于院內,蒼松翠柏葉茂枝繁,最美的是那海棠,正是4月份,恰逢花開時節,只見粉色、白色的花朵,綴滿枝條,花瓣飛舞,香氣四溢,讓他想起蘇東坡的《定惠院海棠詩》中的句子“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心想,怪不得聽人說,總理十分喜愛海棠,此花真有它的不俗迷人之處。院中有一條二三米寬的甬道一直通往一座高臺。走近臺階,可見上有一座五楹相連的老式廳堂,廳堂走廊外有一個長方形大平臺,四周由青磚花墻環繞。廳堂保留著紅色的圓柱、木門,藍色的窗欞、外檐,僅只安有玻璃的窗戶、白色的窗簾、球形的路燈,顯得古樸、簡潔、大方。上得臺階,來到廳前,見廊檐橫匾上書有“西花廳”三個大字。這就是周總理辦公的地方了。張斌深深地吸了口氣,將衣服整了整。
周總理可能正在批閱文件,見他們進來,放下筆,取下眼鏡,脫下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色袖套,笑瞇瞇地說:“代遠同志,這就是你的兩員大將?”
“總理好!”張斌與李云天一起敬了個軍禮。
“呵,穿上了鐵路制服,”周恩來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們,“仍舊是軍人作風?!?/span>
張斌不知總理此話是褒是貶,便說:“我們正在努力學習科學和管理?!?/span>
“軍人作風有什么不好???”周恩來笑了,是笑他的敏感,也是笑他的自責,“主席說:‘這個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 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覀冇辛诉@種精神,就不怕一切艱難困苦!來,我們到這邊來坐著談吧!”
周恩來把大家引到旁邊會客的地方,然后問:“你們誰先談呀?”
“讓張斌說?!彪h答道。
張斌于是匯報了大橋建設的準備情況,說明了為什么不宜采取老式的氣壓沉箱法而提議采用管柱鉆孔法,還鋪開圖紙,介紹了管柱鉆孔法的基本原理。
周恩來聽得很仔細,一邊聽一邊在紙上記錄,關鍵的地方如果聽得不太明白便立即提問,這樣,連滕代遠和李云天也對這種新式的施工法有了較為深刻的了解。比如,當張斌介紹到“首先,要將鋼筋混凝土的管柱插到江底巖盤上”時,周恩來問:“巖盤上有很厚的泥沙覆蓋層,管柱很粗,怎么能夠到位呢?”張斌補充道:“這鋼筋混凝土管柱確定位置后,是借助震動打樁機及高壓射水的力量,使之逐步下沉通過覆蓋層直至巖盤的。每根管柱的最下端,將設帶加勁肋高1米多的鋼管靴,也是為了便于插打?!敝芏鱽斫又鴨枺骸斑@管柱即使下到了位,穿過了泥沙層,也不能牢牢地站住呀,就像將筷子插在水里,它會漂起來??!”張斌急忙解釋:“鋼筋混凝土管柱插打到巖盤后,再運用大型沖擊式鉆機在管柱內鉆孔,到達規定深度后,再將巖孔內的泥沙清除干凈,安置鋼筋籠,灌注混凝土,使管柱與巖石牢牢地聯結成為一體?!碑攺埍蠼榻B到“管柱鉆孔法將大大提高工效”時,周恩來問:“將提高多少,有沒有具體的數據?”張斌答:“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吧:如用氣壓沉箱法,沉箱下沉的速度是以每晝夜多少公寸計算;而用管柱鉆孔法,管柱下沉的速度將是以每分鐘多少公寸來計算?!敝芏鱽硇χf:“嗯,這么一比較,就清楚了?!?/span>
張斌著重談了亞賓目前的思想狀況。
滕代遠說:“首先,得把他的勁鼓起來!我就不相信,像蘇聯這樣先進的社會主義國家,不支持新生事物?”
“這就是辯證法嘛!”周恩來說,“取得了成功,走上了正軌,反而害怕出錯,傾向保守;一窮二白,草創階段,倒具有闖勁,勇于創新。不過,革故鼎新,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作為一項重大工程的嶄新的技術方案,一定要慎重,一定要經過試驗,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張斌說:“我們準備成立由干部、專家、技術員、有經驗的老工人組成的試驗小組,全力攻關?!?/span>
“好,這個辦法好,調動中蘇雙方專家的積極性,調動各方面的積極性?!敝芏鱽泶蠹淤澷p,“至于亞賓,你們可以這么對他說:大膽干!有什么問題,我們中國政府承擔責任!”
總理的這番話,讓滕代遠、張斌、李云天都受到了鼓舞。
滕代遠見窗外不停地有人影晃動,知道那是急著要請示、匯報的秘書和其他工作人員,便說:“總理,那我們就告辭了?!?/span>
周恩來說:“我忙,你們也忙。我就不留你們了。祝你們試驗早日成功。同志們,黨中央在看著你們!全國人民在看著你們!”
張斌臨出來時,又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見總理又籠上袖套伏案工作了。來到大院里,仿佛像在夢里一般,可見那一株株挺立的松柏、一簇簇蓊郁的冬青、一樹樹盛開的海棠,都那么蓬勃,那么真實,便覺得剛才的匯報太短暫了。
“好快呀,一下子就完了……”張斌自言自語。
李云天說:“誰讓你的匯報那么精練呢!”
“你們啦,也太‘貪心’了!”滕代遠看了看手表,“40多分鐘啊,還嫌不夠!我滕代遠跟總理匯報工作,何嘗超過半小時?”
“啊,就那一會兒有40多分鐘?”張斌覺得不可思議,有點擔心自己剛才講話是不是太啰嗦,占用了總理太多寶貴的時間。他和李云天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即趕回武漢,組織管柱鉆孔法的試驗。他們把這個想法向滕代遠部長匯報了。
“怎么,呆不住了?”滕代遠笑了,“總理布置工作,從沒有用‘必須’‘立即’‘盡快’這些字眼,可是你就是覺得要趕快執行,一刻也不能耽擱?!?/span>
張斌和李云天第三天中午一到武漢,就聽前來接站的尚可說,亞賓和林總正在主持召開關于施行管柱鉆孔法的討論會,開了一上午,會場上爭論得很厲害,下午還要接著開。張斌就對尚可說,我們直接到會場上去。
會場設在設計處所在地被稱為設計樓的二樓大會議室里。張斌和李云天進去時,里面爭論得正激烈,所以沒有幾個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他們趕緊在門邊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正在發言的是蘇聯專家柯達諾夫。他是專家小組中年齡最長、資格最老的專家。為他擔任翻譯的是他的學生繆福春。
“同志們,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我們要拋棄一項成熟的技術、一個完備的方案、一個經過蘇聯國家鑒定委員會通過的方案,去做什么新的試驗,去搞什么新的方法?說是為了提高工效、降低成本、節省時間,可是試驗就不需要時間、不需要成本嗎?如果試驗失敗,耽誤的不正是時間嗎?那還談什么節省時間呢?”
柯達諾夫講時情緒激奮,繆福春的翻譯也傳達出了他的這種情緒,一連串的反詰更增強了語言的力量。會場上不少人交頭接耳、頻頻點頭。
“中國同志喜歡打比方,我也打個比方吧:”也許是這種會場的反應激勵了柯達諾夫,他笑了一下,想用更幽默的語言來表達他的意思,便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右耳的耳垂,“一個人要用右手摸自己的右耳,怎么樣???”他停下來環視會場,詢問大家,隨即自答,“很容易,很簡單,一抬手就摸到了??墒?,現在有人——”他也許覺得坐著說不帶勁,就站了起來,“現在有人,卻要將這右手繞到脖子后面,再去摸右耳,”他一邊說一邊用手示范,做出一個十分別扭的姿勢、裝出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還能摸到嗎,同志們?”
他的這番連說帶做的發言很有感染力??姼4悍g完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會場上爆發出笑聲和掌聲。
這種權威自居、輕世傲物的態度讓亞賓實在忍不住了,他大聲說:“同志們,我們討論的是橋梁基礎的施工方法,不是摸耳朵!”
林秋瀾見會上的火藥味太濃,便趕緊接過了話頭,著重談管柱鉆孔法在保護工人健康、確保施工安全上的重要作用。沒想到,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韓家棟打斷了。
“我不是專家,對技術我不是很在行,可是,有個問題讓我感到困惑,想提出來請大家幫忙解答,不然,悶在心里難受!”
“嘿,這老韓,現在說話越來越講究藝術性了,學會先把大家的胃口吊起來?!睆埍笮闹邢?,“且看他是什么意思吧!”
“我想問問大家,”韓家棟提高了語調,“為什么到如今,我們的同志們都變得嬌貴了?”
“韓副指揮長,你說直接一點?!眮嗁e顯然不明白韓家棟的話里所包含的意思。
“住房子,連那么齊整的工棚都嫌差了;現在,連施工也要講舒適了!我就不相信,這氣壓沉箱施工,比我們礦工在地下數百米挖煤還艱苦?”
這老韓,怎么能這樣講呢!這不是詭辯嗎?張斌非常不滿,見林秋瀾和鄧敬慈都顯出了激動的神態,像是要發言的樣子,但韓家棟不容別人插話,緊接著說了下去,而且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技術問題,這是一個認識問題、思想問題,也可以說,是一個立場問題!”
此話一出,會場肅靜,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頓時消失了。林秋瀾、鄧敬慈這些專家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呆板了,再也沒有了辯駁的沖動。會場上,只有韓家棟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昂:“是的,我們的革命勝利了,我們開始搞建設了,可是,革命戰爭年代的傳統不能甩、精神不能丟!毛主席是怎么說的?毛主席說,中國的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畡毡亍?,什么叫‘務必’呀,就是‘必須要’,‘一定要’,不能講條件、打折扣?!?/span>
張斌覺得這會不能這么開下去了,與李云天用眼神交換了一下后,便站起來說道:“同志們,我和李書記剛從北京回來。我們見到了周總理!周總理對我們的工作非常關心,作出不少具體的指示。下面,我們請李書記傳達!”
李云天不愧是當教師出身的,傳達得具體而生動,傳達中,還談到了總理辦公室的簡陋、總理工作的辛苦、總理對大橋建設的熟悉……大家聽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
李云天傳達完后,張斌問大家:“怎么樣,議一議吧?”
“還議什么呀,”韓家棟第一個表態,“總理都發話了,按總理說的干唄!”
大家齊聲響應:“同意!就這么干!”
張斌拿目光掃了一下,見柯達諾夫等好幾位蘇聯專家都沒有吭聲,知道剛才那一著是靠中央和政府的崇高威信求得了暫時的統一,要真正形成統一的認識、統一的步調,還有很多思想工作、技術工作要做。而且從會場上蘇聯專家的態度來看,以后還會有復雜的斗爭,甚至可能引發蘇聯高層的干預。所有這一切都需要靠事實說話。只有盡快投入試驗、取得成功,才能獲得先手[2]、占有主動。
第五節 陽光下的陰影
無論是佛寺、道觀還是教堂,本都是信徒們祭祀天主、供奉神祇的殿堂,是“上天”在人間的行宮,是“神靈”在俗世的驛站。它應是信徒懺悔罪孽的地方,它應是子民祈求幸福的地方。它應是一個圣潔、光明、清新、敞亮的所在。然而,在眾多中外古今的文藝作品中,它卻成了罪惡的淵藪、陰謀的溫床、決斗的戰場。不是嗎,隨意舉出幾個例子來看吧,中國馮夢龍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3]中,法國司湯達的《巴馬修道院》、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不都有著類似的情節和場景嗎?這里面的原因,自然有真實的歷史因素,但不可否認,也有作家的創作需要。高大而空曠的建筑,繁復而隱密的結構,莊嚴而沉重的氣氛,虛妄而詭異的傳聞,試想,有什么環境比這兒更適合展開故事情節呢?不少人都不解,何以獨獨這些宗教的建筑那樣堅固、那樣宏麗、那樣精細、那樣神秘?這個問題也許可以用一個修建教堂的石匠的話來解答:“天主在上天看著我呢!”也有人疑惑,寺廟、教堂何以非要建得如迷宮一般呢?這大概是因為宗教在其發展的歷程中經歷過太多的血腥與兵燹,教派與教派之間,教派與世俗之間,有過太多的爭斗。不用說外國因宗教而興起的戰爭,長至一二百年;就拿中國來說,有的皇帝侫佛,有的皇帝尊道,好之者大起寺觀,惡之者焚為焦土。所以,起初的建筑者不得不考慮這些因素,為了自保,教堂、寺廟都建得猶如城堡、營寨,易守難攻,同時,還建有秘室、暗道、夾墻、機關,以逃避追殺。
也許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吧,鳳凰街上的天主堂,雖然不算很大,但是同樣建筑得富麗堂皇,同樣設置有不少的暗室、機關。據說,教堂的小袁神甫曾對人說:“我到這教堂有好多年了,有時還迷路呢?!?/span>
這天深夜,鳳凰街上闃然無聲,連賣宵夜的小店和挑子也關門收攤了,稀疏昏暗的幾盞路燈和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只是更加增加這條老街的空寂??墒?,在教堂內的一處密室里,卻燭光閃亮,笑語喧嘩。
“噓——小點聲;將蠟燭遮擋一下,不要將火苗弄得那么大!”一個細高精瘦的漢子壓低嗓音勸阻著。
“沒關系的!在這間秘室里議事,你扯著喉嚨吼外面都聽不見;莫說這小小一根蠟燭了,點上一百瓦的燈泡,外面也看不到一丁點光亮?!币粋€穿黑衣黑褲、戴黑色便帽,猶如影子一般的人說,“不過,小心一點也好。凡事小心無大錯?!笨磥?,這是一個領頭人。
“教堂里其他的人也得防著,撞上了、碰見了就不好說了?!边€是那個瘦長的人在講??梢?,這是個謹慎小心的人。
“放心吧,不到明天早晨,他們不會醒過來?!边€是那個黑衣人在寬解他們的憂慮之心。
“老大就是有辦法!”一個皮膚黝黑的胖子恭維著他。
“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不要‘老大’、‘老么’地叫,我們不是江湖上的幫會,我們是正規的組織、部隊?!?/span>
“那怎么稱呼???”
“稱‘上?!?,或者稱‘先生?!?/span>
“先生!”黑胖子試著叫了一聲,忍不住笑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了。
“好了,抓緊時間說正事!”黑衣人無心說閑話,開始訓話,“那邊的指示:前段時間,鄂湘之境的諸位義士,勞苦功高,皆予嘉勉,并視功勞大小,予以職務升遷和金錢獎賞;同時亦有戒飭:共黨的所謂重要建設項目進展順利,未遭毫發損傷,望戮力同心,有所建樹?!?/span>
“那邊的指示”,自然是指的臺灣保密局的指示,這對于潛伏在大陸的國民黨特工人員來說,是最高指示,是必須照辦的死命令。黑衣人一傳達完,眾人好一會沒有出聲,繼而紛紛議論,無非是叫苦,說在大陸活動,實在困難,處處有群眾盯著,時時遭公安追捕。
“好了,不要怨天尤人?!彼麄兊睦悟}被黑衣人制止,“諸位都是黨國反共救國的先鋒,黨國寄厚望于諸位。環境是惡劣的,由于我湘鄂義士的英勇行動,已引起共黨高層的惱怒,按照共黨歷來的做法,又要掀起針對反共義士的運動了?!?/span>
眾人嘩然。
“諸位也不要驚慌,共黨的運動嘛,還不是老一套,雷聲大,雨點小,風兒刮得大,枝葉落得少。但是,雨還是下一點的,葉還是要落一點的,所以,我們也要小心從事。今天把各位叫來,就是成立若干小組,將任務劃分給各組,相對獨立,各自為戰,減少橫向聯系,砍斷枝枝蔓蔓,確保各們安全。下面,我到另一間秘室去,你們一個個前來接受任務,叫誰來誰來,領受完任務后,各自由原路出教堂?!?/span>
第一個到黑衣人那兒領受任務的就是那個瘦長的人,黑衣人叫他“竹竿”,這是他的代號,也可能是他的外號,反正這個名字安在他身上挺貼切的。
“以后,你就負責長江大橋行動小組?!焙谝氯说谝痪湓捑桶训捉怀鰜?,見“竹竿”的身子似乎抖了一下,就拍了拍他的肩,卻不由得皺了皺眉,因為手被那聳起來鎖骨硌了一下,“怎么這么瘦???”他心中嘆息,轉而一想,竹竿雖細但堅挺,清癯之人往往比那肥碩之人更有力量、更有韌勁,便用親切的語氣說,“這是那邊最注重的行動。你為人果敢而謹慎,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黨國才放心!”
“竹竿”那慘白的臉上似乎泛起了一點紅暈?!拔椅ㄏ壬鸟R首是瞻?!彼麍远ǖ卣f。
“好!”黑衣人對他的表態十分滿意,“你以后,不需再通過紙條傳遞命令給丁香了,直接約她見面,這樣,下達任務、策劃方案,均可直接商談了。你要告戒她,不要再到教堂來,禮拜也不要來做了。紅顏禍水呀!”
“先生的意思是她不牢靠?”
“那倒不是。美女是把雙刃劍啦!利用美色,方便完成很多任務,但是人太美麗了,就萬眾矚目,目標也就大了?!?/span>
“我
“上次她同陳耕讀到教堂做禮拜,我觀察了一下,陳耕讀那小子,一副“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風流”的癡迷相,但丁香卻是不冷不熱、可有可無的神情。要注意,告訴丁香,對陳耕讀要籠絡住?!?/span>
“是?!?/span>
“時間不等人啦!能在這次行動中有所建樹,你就是黨國的功臣!我靜候佳音?!?/span>
“先生放心吧!我告辭了?!?/span>
天亮前,一個又一個的黑影由教堂飄逸而出,消逝于黑夜之中……
當又一個黎明來到的時候,鳳凰街是最早鬧騰起來的地方,當第一抹晨曦映在青石板路上時,兩旁的店子就有了動靜。首先卸下鋪面門板的自然是飲食店,民以食為天,干哪一行的都得先填飽肚子,而武漢人又特講究早上那一餐,稱之為“過早”。這一餐吃舒服了,一天都覺得順暢;若是這一餐沒吃好,嘿,看吧,一天都磕磕碰碰的。因之,武漢的早點也就特別豐富,花樣繁多,美味可口。那北京人,早晨起來,2個饅頭、一碗稀粥就對付了,講究點的幾根油條、一碗豆汁,還覺得挺美的。那上海人就更簡單了,連大門都不用出,把那昨晚的殘湯剩飯放在鍋里一煮,就打發了,美其名曰:自家弄干凈,外面吃不衛生。這樣的早點,武漢人哪里受得了??!你看那早點的品種:熱干面、米粉、豆絲、豆漿、豆腐腦、油條、油餅、面窩、豆皮、發糕、餃子、包子、水餃……這還是大類,細分就更多了:米粉中有寬粉、細粉,牛肉粉、豬肝粉、糊湯粉;包子中有糖包子、菜包子、肉包子,生煎包子、小籠湯包……武漢飲食業的一些老字號,也都是靠賣早點出名的,像賣豆皮的“老通城”、賣湯包的“四季美”、賣熱干面的“蔡林記” ……
武漢早上的這一吃的誘惑,誰能抵擋得住呢?所以,外地來漢的人,久而久之,也學會享受早餐了。丁香來武漢這么多年,過早也變得講究了,非得有干點有湯水、有咸的有甜的,到了衛生院工作后,由于衛生院就在鳳凰街上,早點可供選擇的余地就更大了,她每天就早一點來,換著花樣地吃,也算是對緊張、畸形的生活的一種調劑、補償。丁香這天早上來到衛生院對面的一家小餐館,要了一碗牛肉粉、兩塊油炸糍粑。這牛肉粉粉條透明、有嚼勁,牛肉是用漢陽縣特產的黃牛鹵制的,又香又爛,比原來在云南吃的過橋米線有味多了;糍粑呢,焦而不煳,糯而不粘,外脆內軟,十分可口。但是,她今天坐在那里,牛肉粉和炸糍粑都吃完了,竟不知道什么味。她明白,是自己沒有一點胃口。想起少女時代讀《詩經》,“求之不得,窹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焙苄糯拥陌V情,沒想到,如今,自己親身感受到了這種苦楚。她呆坐了好一會,直到老板娘過來收碗,她才驚覺,忙不好意思地付了錢,過街上班去了,進衛生院時,見已經是8點過一刻了,就暗中罵自己太沒出息,同時也提醒自己,再這么魂不守舍,會出問題的。
走進診療室,她先在水池邊擰了一把濕毛巾把臉擦了擦,覺得清醒多了,接著麻利地穿上白大褂,做好了一切接診的準備工作。她坐下來,從抽屜里拿出處方箋,突然發現露出了一點紙頭,抽出一看,是張小小的空白的紙片,就像是隨意夾進去的。丁香明白,上司又有指令了!病人馬上就要到了,她飛快地用棉簽蘸上碘酒,朝放在抽屜里的紙片涂抹了幾下,字跡出現了:“盡快到保元堂!”還加了個驚嘆號,這是提醒自己重視,不要耽誤時間。真是胡亂指揮,自己正在上班,能夠說走就走嗎?保元堂,不就是開在鳳凰街上的離此不遠中藥鋪嗎?讓自己到那里去干嘛?整個上午,她都惦著這個事,加上病人特別多,心里煩得要命,還不能露在臉上,真是難受、別扭。
下班的鈴聲一響,她就匆匆出去,連中飯也顧不上吃。
周小紅問:“中午還回家???”
她說:“不,我有點事要上街去?!?/span>
周小紅說:“那我幫你把飯菜打上吧?”
“不用了,我在街上隨便吃點什么?!倍∠愫芸炀妥叩浇稚先チ?,不想與她多扯。自從上次陪她去給鄧敬慈送藥,她就與自己粘上了,像對待親姐姐似的,總想幫自己做點事,有什么心里話也跑過來說。
這保元堂,她不知從其門口經過了多少次,可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在她這個學西醫的看來,中醫與巫術差不多,中醫的先生與算命相面的無異??墒侨缃?,她卻要與這中藥鋪發生關系了。到了門口,她停住了腳步,注視著這家藥鋪,借此噓口氣,穩穩神。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個驚慌失措、毛手毛腳的小嘍啰。
雖是站在門口,可那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卻不停地散發出來??茨情T面不算小,門上掛的“保元堂”牌匾,黑底金字,醒目耀眼,可能是進深大的緣故,從外面看,里面顯得陰森森的,但正值中午,大堂內的情景還能看得清楚。大堂內有兩根圓柱,圓柱上掛著一副木雕對聯:“唯望世上人無病,豈愁柜中藥生塵?!笨吹枚∠阈闹泻眯Γ菏郎先硕疾缓Σ?,柜中藥都無人買,你們喝西北風去呀!圓柱后邊,是一長溜柜臺,柜臺后貼墻是整整齊齊的一排排藥屜??坑疫吺峭ㄍ筇玫淖呃?,走廊上放著4個雕刻精致、油漆锃亮的太師椅,顯得古色古香,也透出一股陳腐的氣息。
丁香揚著頭走了進去。
“你好,丁大夫!”
“丁大夫來了!”
“稀客啊,丁大夫!”
丁香吃驚地發現,藥鋪里的幾個伙計——現在是新社會,應該叫店員,可在這樣一個環境里,看他們那個模樣,稱他們為“伙計”最貼切——用戥子稱藥的,用藥錘擂藥的,用研船[4]碾藥的,全都在同自己打招呼,看來全都認識她,仔細一看,好像都在衛生院里見過,再一想就明白了,衛生院經常要進一些中成藥,如藿香正氣水呀,跌打損傷膏呀,牛黃解毒片呀,六味地黃丸呀,川貝止咳露呀,而且,不少職工與家屬都相信這些中成藥,所以用量很大,隔幾天就要送一批來,原以為是從藥廠購進的,看來是由保元堂加工的。她也因此明白給自己的那些指示是如何來的了。丁香人雖進來了,可不知找誰聯系、怎么聯系,這些,紙條上一概未寫,只得裝作閑逛。她站在柜臺前,興趣盎然地看著那一排泡著各種毒蛇的藥酒,眼睛卻掃射四周,看有什么動靜。
“丁大夫,看病請到這邊來?!蓖蝗粋鱽淼穆曇?,驚動了丁香,聲音來自左側,扭身一看,更嚇了一跳,世上竟有這么瘦的人!不說那身材的細長單薄,僅看那面容,就夠怕人了,眼睛深凹,像兩個黑洞,顴骨高聳,像兩座小丘,兩腮緊縮,像兩張皮貼在頰上。他坐在大堂左側的墻邊,一張小桌,一把圈椅,恰在陰影里,所以,丁香進來,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丁大夫,這是我們保元堂的坐堂先生——
“竹、竹大夫?”丁香對這個姓頗感稀奇。
“呵,我姓竺,上面一個竹頭下面兩橫的‘竺’,《百家姓》里也是有的,‘巢關蒯相查后荊紅,游竺權逑蓋益桓公?!?,姓的人不多,所以,大家都以為我姓的是竹竿的‘竹’呢?!?/span>
丁香想,還真是根竹竿,不過他的談吐斯文、語氣溫和,令人產生好感。
她很有禮貌地說:“
“坐下!”
聽到這里,丁香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這就是召自己來的上司!自己的愛好、習慣他全都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的監視下。但是,這與他心目中的那位上司“傅神甫”距離太大了!或許,這位“竹竿”是“傅神甫”的下級,是為“傅神甫”傳遞信息的?
“The priest makes you look for me?(是神甫讓你找我的嗎?)”丁香突然用英語問了這么一句。
“Shut up! you talk too much?。憬o我閉嘴!你的話太多了?。?st1:personname productid="竺" w:st="on">竺先生目露兇光地用英語回答。
丁香迷惑了。她拿不準在教堂的懺悔室里向她下達指示的那位上司是否就是眼前這位,如果是的,何必要故弄玄虛讓她到教堂去接受指令呢,或許,之前還在對自己的考驗階段,上司不宜露面,現在考驗過關了,上司也就露面了。但對她來說,直接也罷、間接也罷,信任也罷、懷疑也罷,對于她來說都是要去干那些無盡的危險的工作,只不過今日一見,至少再不會像過去那樣,處在茫然無知的恐懼之中,死也能死個明白!
“你的氣色不是很好??!”“竹竿”(丁香覺得,這個名字用在他身上最貼切了)拖腔拖調地說。
丁香聽了莫名其妙,再一看,是有人進來抓藥了。
“以后有事,我會讓手下的伙計去叫你的。你在衛生院里放風,說晚上睡不好、盜汗,吃西藥不管用,需要看看中醫。這樣,就可以常到這兒來了。明白了嗎?”
“明白了?!倍∠愎ы樀鼗卮?,心上卻想,也太婆婆媽媽了,我連這點技能都沒有?轉而一想,有一個謹慎細心的上司也好,這樣,風險相對會少一點吧。
“近來胃口怎么樣?把舌頭伸出來讓我看看——”
“胃口……”丁香不知何以來了這么一問,但馬上就明白是有外人來了,果然,又見兩個顧客走了進來,于是,她就習慣了與“竹竿”談話的方式,時而談病,時而匯報,時而論藥,時而指示,雜而不亂,糾而不結,過渡順暢,轉換自然,“就是胃口不大好,原來蠻喜歡吃的東西,像那油炸糍粑,一口氣可以吃三四塊,現在一見了就飽了,一塊都吃不下?!?/span>
“大橋建設的進展怎么樣?”
“聽說遇到麻煩了?!?/span>
“呵?說說?!?/span>
“聽陳耕讀講過一些,全是技術上的東西,我也不太懂。大概是要改變原定的方案,采用另一種方法來建橋墩。但是,這個意見不統一,所以決定對這種方法先做試驗,如果成功了,大橋建設將會提前;如果失敗了,那就不好說了?!?/span>
“你反映的這個情況很重要,很重要;不能讓他們把試驗搞成功!”
“破壞試驗?”
“具體如何做,現在不能定。你讓陳耕讀把試驗的詳細情況告訴你,哪些人參加,誰負責,難度在哪里,進展的情況如何,越詳細越好。哎,丁大夫,除了胃口不好,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主要是胃口差,吃什么都不香?!?/span>
“陳耕讀現在怎么樣?”
“還是那老樣子,吊兒郎當,一肚怨氣?!?/span>
“這個人價值大不大?”
“刺探、搜集一般的情報還是可以的,機密的情報估計接觸不到?!?/span>
“他不是在技術處協助總工程師林秋瀾工作嗎?”
“據他說,干的也就類似秘書的工作,當當翻譯呀,查查資料呀,繪繪藍圖呀,聽他說,最近有些會議也不要他參加了?!?/span>
“提醒他,一定要收斂一些,該干的工作還得認真干?!?/span>
“他呀,一天到晚耷拉著腦袋板著個臉,好像誰欠他三年陳大麥一樣。群眾關系很差,沒有誰喜歡他?!?/span>
“難怪你胃口不好,從脈象上看,是滑脈,有痰濕、食積、實熱等癥狀?!?/span>
“竺大夫,那您看應該怎么調理?”
“兩人的關系怎么樣,你跟陳耕讀?”
“他追得很緊,可我心里實在不想……”
“不用多說了。愛情這玩意兒,愛之愈深,恨之愈切。你還得敷衍著,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同時,做好兩手準備,可在群眾中造點輿論,與他撇清。這,你應該知道怎么做吧?”
“知道?!倍∠阌悬c不耐煩了。
“好,好,”“竹竿”自然看出她的神情了,寬厚地笑了笑,“水餃端來了,你是在這里吃還是……”
“這里離衛生院不遠,我端回去吃吧,謝謝,飯盒以后再還回來?!?/span>
“柜臺上有副藥,你得帶上?!薄爸窀汀编嵵氐亟淮?。
丁香又一次感受到他的謹慎、細密。
丁香回到診療室吃水餃時,院長金小玲看見了,趕緊進來問道:“怎么啦,丁香,沒有在食堂吃飯?”
“這一段時間胃都不舒服,什么都不想吃,胃藥吃了不少,一點不見效,他們勸我去看看中醫,我剛才到保元堂找坐堂的先生看了看?!?/span>
“先生怎么說???”
“什么食積喲、實熱喲說了一通,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開了副藥讓我吃了再說?!倍∠阏f著把那副藥拎起來抖了抖,“我是不大相信這中醫的,看那藥,草啊,葉啊,蟲啊,看起來都嚇人?!?/span>
“哎,你別說,這中藥有時候還真靈!”金小玲回過身把門關上,低聲地、神秘地說,“我同老曾結婚后,兩年都沒有孩子。那老曾回到家里,一見我那癟肚子,眉頭皺得可以打個結,臉皮像個紫茄子。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老中醫,開了個方子,只吃了兩副藥,這肚子,鼓起來了!”
“真這么靈???”
“可不?!苯鹦×岷孟衽滤恍潘频?,把自己的肚子著勁拍了拍,這一拍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更加神秘地問,“哎,丁香,你有不有惡心、吐酸水的癥狀?”
“惡心、吐酸水……”丁香一下子明白了金小玲的意思,是懷疑自己懷孕,臉忽地一下紅了,生氣地說,“你說什么呀,院長!”
“我是隨便問問,怕你們年輕人糊里糊涂,不懂事?!币姸∠隳歉睔夂艉舻臉幼?,金小玲倒放了心。
金小玲放了心,丁香卻擔上心了,看來,自己與陳耕讀之間的事,已經鬧出了不小的動靜?!捌睬濉?!“竹竿”的指令真是非常英明、及時。
“院長,”看金小玲想要離開,丁香馬上想法把她留住,“其實,我這病哪,主要是心理上的原因?!?/span>
“呵,”金小玲本已經轉身準備拉門,一聽,果然站住了,“還心理上的原因!心理上怎么哪?”
“煩!煩得要命??!”
“甭煩,甭煩,”金小玲大感興趣,干脆坐了下來,“有什么煩惱事給大姐說說!”
“這陳耕讀,你知道吧?”
“技術處的陳工程師?”金小玲裝出一副啥事不知的樣子問。
“嗯?!倍∠泓c點頭,一副無比委屈、無比煩惱的樣子。
“陳工怎么啦?”金小玲明知故問。
“隔三差五地跑來看病,其實,根本沒有什么病?!?/span>
“沒病看什么,看你?”
“他就是那個意思唄?!?/span>
“那你怎么想的?”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這樣的男子!”
“我看,這小伙子也不錯呀,有文化,懂外語,人也長得白凈斯文?!?/span>
“可是,我們青年人不能光追求這些呀,還得追求進步,有遠大的理想抱負??伤?span lang="EN-US">……”
“嗯,你這想法是對的!”金小玲臉色也變得嚴肅了,“我好像聽老曾提起過,這陳工這兒,”她用手指頭點了點自己的腦瓜子,“有問題?!?/span>
“什么,有精神病啦?”
“不,不,不,人還是挺聰明的,名校畢業的高才生嘛;思想意識上有點問題?!?/span>
“我也有這種感覺,他工作上總像提不起什么勁來,牢騷怪話還特別多?!?/span>
“你能不能多做做思想工作,幫助他共同進步?”
“我也不是不相信他能夠進步,也許,在組織和同志們的幫助下,他會改正缺點,取得成績。只是……”
“只是什么?”
“對他,我實在沒那種感覺,愛不起來?!?/span>
“嗯,談對象是要講緣分、講一見鐘情的。我就有這方面的感受:當初,好多人給我介紹對象,有的還是參加過長征的高級干部,可見了面,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就是沒有那種感覺。這老曾,一站在我面前,我就覺得,這就是我的男人!”
“院長,你真幸福!”
“要不,這樣,”金小玲此時有一種當大姐的責任感,“我讓老曾跟他單位的領導說一說,別再纏著你了?!?/span>
“別,別,千萬別這樣,”丁香慌忙說,“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這么一搞,大家都知道了,影響不好,會傷他的心的,還是我自己同他談吧?!?/span>
“你這姑娘,心善!”金小玲原來對她有一種天生的反感,那是女人對一個漂亮、嬌艷的女人極易產生的情緒,可今天這么一交談,覺得與她很對味,便說,“那好,你自己去解決吧,長痛不如短痛,要快刀斬亂麻!放下了包袱就能把工作干得更好。有什么困難就來找大姐!”
“謝謝院長!
第四章 砥柱中流
第一節 投入火熱的斗爭
管柱鉆孔法的試驗就要正式開始了。僅僅為了這個“開始”,攻關試驗小組的成員就花費了無數心血、歷盡了不少艱辛。許多人都以為,既是一種方法,能夠把它設計出來、構思出來,照著做不就行了嗎?須知,這個“做”的前面還橫亙著萬水千山,用什么來做?怎么做?這不是過家家、搭積木,中間還有多少難關要攻克!譬如說,方案上講:“首先使鋼筋混凝土的管柱下沉穿過覆蓋層?!痹趺创┻^去,要強迫穿過去,靠什么來強迫其穿過,要靠打樁機,可原來的打樁機打的樁直徑很小,現在的管柱直徑達1.5米,相比之下,前者像細扦子,后者像粗棒槌,顯然,原來的打樁機不行了,這樣,就得先解決打樁機的問題。像這樣類似的設備問題不知有多少?!肮び破涫?,必先利其器?!倍构ぞ咪h利起來,有多少事要做,要得多少部門、多少人員的配合呀。好在有個能人劉崇義,只要遇到這類難題,總是他挑頭攻關,而且總能迅速獲得解決。他現在雖然沒有什么職務,但在大家的心目中,他與亞賓、林總、鄧總一樣,是試驗的負責人之一。張斌不只一次地對林秋瀾和李云天說,就憑把劉崇義弄來,你倆就得給記上一次大功。
這天下午,李云天來找張斌。見到李云天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張斌笑著問道:“一定是有什么喜事吧,請我去喝酒的吧?”
“還真是有喜事,特地來請你的?!崩钤铺齑鸬?。
“結婚?生孩子?娶媳婦?嫁姑娘?老夫老妻了,兒子、女兒雖不小了,可一個才上初中,一個剛進小學,遠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你哪樣都輪不上??!”張斌半開玩笑地說。
“請你今晚參加一個晚會?!?/span>
“老李,”張斌十分為難地指著桌上的一大摞文件說,“晚上我的事還多著呢,哪樣都耽擱不得呀!”
“這個晚會呀,別人可以不去,你還非得去!”李云天態度十分認真。
“什么晚會呀,如此重要?”
“‘慶祝管柱鉆孔法試驗正式開始’晚會?!?/span>
“呵!”張斌激動地站了起來,“試驗不是定在明天嗎?”
“是的,我同工會、青年團的同志商量了一下,趁此機會今晚搞個儀式,造造聲勢,也算慰問慰問攻關試驗小組的同志們?!?/span>
“嗯,這個想法不錯!晚會在哪里開呀?”
“就在岸邊,試驗墩的墩位上,也不搭臺子了,燒上一堆篝火,與會者席地而坐,你講講話,然后表演幾個小節目。節目也沒有去請專業的文藝團體,由機關、設計處、衛生院的年輕人自己表演?!?/span>
“好,我去!”張斌痛快地答應了, “篝火晚會,有意思!幾點開始???”
“那要看你啰!你什么時候到,我們什么時候開始?!?/span>
“那你來喊我吧,我就在辦公室里等你?!睆埍笞掠终酒?,站起又坐下,頗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
“等著吧,到時候,還得拉你上去表演呢!”李云天暗自笑了。
天剛剛黑,張斌就在李云天等人的陪同下前往會場。老遠就看見了熊熊燃燒的篝火,聽到了畢畢剝剝的響聲,走近來,看見了那火光映照下的一張張興奮的臉龐,看見了已經豎起來的打樁架、打樁錘及一幅由打樁架頂端垂下的標語:“長江,我們向你挑戰!”張斌望著那坐在最里一圈的試驗小組的同志,亞賓一臉的疲憊,林秋瀾頭上的白發又添了不少,鄧敬慈消瘦了,劉崇義的背佝僂得更加厲害。張斌常常感嘆,劉崇義這瘦小的身軀里蘊含著多么巨大的力量??!在李云天的開場白后,張斌應邀講話:“同志們是來欣賞精彩的節目的,不是來聽我嘮叨的,但我還是要說兩句,因為,我要表示對試驗小組的同志們的敬意!大家可以看到,他們這段時間是多么辛苦,沒有他們的辛苦,就沒有今天這個簡單而隆重的儀式。我們的試驗開始了,這個試驗將要在橋址線附近的岸上、第一孔內的臨時墩的墩位上進行。試驗的目的是要尋求:管柱,如何通過幾十米的覆蓋層并到達巖面;在巖面不平的情況下,如何防止翻沙;如何鉆巖成孔,保證管柱內水下填充混凝土的質量達到與巖石固結密貼……同志們,我們前面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還有好多的難關要攻克。我們要繼續大力支持試驗小組的同志們!我們預祝他們取得試驗的成功!最后,我要借用面前的這條標語作為我的結尾:長江,我們向你挑戰!”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但是,我還要加一句:”張斌等掌聲平息下來后說,“長江,我們一定能戰勝你!”
大家的掌聲更加熱烈。
晚會上表演的第一個節目是丁香的獨唱。丁香是不愿出頭露面的,這與她的性格和她從事的特殊“工作”都不符合,但是,青年團派定周小紅來一個詩歌朗誦,說是政治任務,她緊張得要命,非要丁香也上一個節目,給她壯膽。金院長想,這對衛生院來說可是一個難得的展示自身的機會,也出面勸說她。這些,都讓她不好推托。當然,最終讓她答應演出的是周小紅擔心的原因:“晚會主要是慰問試驗小組的同志,亞賓專家、林總、鄧總都要來,聽說指揮部的領導也要來,我真害怕演砸了?!编嚲创纫獊砜囱莩?!這讓她心動了。她提出,她可以獨唱,但曲目要由自己定。她報的曲目是蘇聯歌曲《小路》。沒想到,她的這個選擇竟受到工會和青年團的高度稱贊,認為非常符合晚會的主題,又有利于中蘇友好,將她的獨唱排在第一個。
為穿什么服裝演出,丁香躊躇不決,按道理,越是這種場合,她越要穿得素凈一點,穿列寧服比較合適,但她眼前總浮現出鄧敬慈的影子,她希望以更麗的形象出現在其面前。想到在大學讀書時,逢有舞會、聚會,她最喜歡穿的是旗袍。這旗袍,本是旗人也就是滿族婦女穿著的服裝,進入民國后,幾經改造,腰身變窄,袖子變短,開衩可高可低,滾邊可花可素,將東方女性的神韻和風姿全都勾勒出來了。新中國成立后,旗袍成為資產階級太太、小姐的服裝,很少有人再穿了。而作為中國“老大哥”的蘇聯,服裝也成為學習的樣板。蘇聯的列寧服和布拉吉遂成為中國最時髦的服飾。布拉吉是俄語的譯音,就是連衣裙。說實話,這布拉吉真沒有什么特別動人之處,比起旗袍來差多了,但在崇尚儉樸和嚴謹的這個時代,這種服裝樣式,有寬松的短袖,褶皺裙,簡單的圓領,碎花、格子和條紋的圖案,腰際系一條布帶,比起那種無腰衣、肥腿褲,已經是一種奢侈和放縱了。丁香決定穿一件布拉吉去表演。
在晚會現場,她也被那種歡快、熱烈的氣氛所感染,竟然忘記了自己的雙重身份,覺得自己身上也有了一種青春的活力,覺得未來也充滿著希望。當李云天書記在晚會開始介紹試驗小組成員、讓他們與大家見面時,她透過那紅紅的火光看到了半月未見的鄧敬慈?!笆荻嗔?!”她在心中發出憐惜的聲音。然而,她也認為,清癯而胡子拉碴的鄧敬慈顯得更具男子漢味道、更有魅力了。當介紹到劉崇義時,她的心中有一陣不安:怎么有點面熟?一定是在哪里見過!她想了一會,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也不能容她久想了,演出快要開始了。
“第一個節目:女聲獨唱:蘇聯歌曲——《小路》;演唱者,衛生院,丁香同志?!?/span>
丁香含笑著、輕盈地走到篝火旁,歡快的火苗給她那身飄逸的黃底藍點的布拉吉涂抹上了艷麗、奔放的色彩,還沒有開口,就贏得了個“碰頭彩”。她愈加自信了,歌聲像一只憂傷的小鳥,扇動著翅膀,飛出白樺林,飛向荒原,飛進每個人的心里: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
他在冒著槍林彈雨的危險,
實在叫我心中掛牽。
我要變成一只伶俐的小鳥,
一直飛到愛人的身邊。
……
丁香的歌聲征服了在場的所有的人。掌聲經久不息。丁香在
鞠躬致謝的時候,看見鄧敬慈在使勁鼓掌,頓時覺得像聞到了花的清香,沁人心脾,感到這是對她最高的贊賞。
趁著這股熱鬧勁,李云天提出請亞賓專家與指揮長也各獨唱一首蘇聯歌曲,原想他們會推三阻四的,也想好了對付的辦法,沒想到張斌爽快地站起來,走到亞賓跟前,邀請道:“老哥,看來今晚我倆都跑不脫了,干脆主動一點,合唱一首《喀秋莎》怎么樣?這歌短,我們唱兩段?!?/span>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張斌用的是中文,亞賓用的是俄文,兩人合唱,歌詞就難以聽清了,但曲調是同一的,而且這首歌在場的人、特別是年輕人都會唱,所以,唱到第二段時,成了全場的大合唱。好幾位蘇聯專家都激動地站起來,與亞賓、張斌挽在一起唱起來,原說只唱2段的,結果,5段全唱完了。
晚會的最后一個節目是周小紅的詩歌朗誦。有經驗的演出組織者,都會將最精彩、最熱鬧的節目作為壓軸戲,安排詩歌朗誦這種節目來壓軸子,只能說明組織者是十分注重節目的思想性的,也說明組織者對周小紅的表演寄予厚望、充滿信心。
周小紅穿著列寧服,但是在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絲綢圍巾,襯得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她一上場時,還有點羞澀、有點慌亂,微微低著頭,好像害怕那圍著的一圈又一圈的觀眾,但只一會兒,她就勇敢地仰起了頭,眼中閃耀著熱情的光焰,聲音充滿著戰斗的激情。
周小紅朗誦的是詩人郭小川剛發表的作品《投入火熱的斗爭——致青年公民》:
“喂,年輕人!”
——不,我不能這樣稱呼你們,
這不合乎我的
也不大合乎你們的身份。
嬉游的童年過去了,
于是你們
一躍
而成為我們祖國的
精壯的公民。
也許
你們心上的世界
如藍天那樣
明澈而單純,
就連夢
都像百花盛開的曠野
那般清新……
這首詩形式是那般奇特,既不是古代那種律詩,也不是現代新民歌體,而是像階梯一般。在場的華明喜歡詩歌,也懂得點詩,向大家介紹:“這是馬雅可夫斯基體?!庇谑怯钟腥藛枺骸榜R雅可夫斯基是誰呀?”這讓華明大不以為然:“馬雅可夫斯基都不知道?斯大林同志說過:‘馬雅可夫斯基過去是現在仍然是我們蘇維埃時代最優秀的、最有才華的詩人?!逼鋵?,華明只說對了一半。郭小川的詩可能在形式上對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有所借鑒,但要說它就是馬雅可夫斯基體,則未見得。處在這樣一個火熱的年代、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的詩人,迫切希望唱出這個時代的最強音,迫切希望將社會主義建設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號召變為響徹云霄的為億萬群眾所吟詠的詩行,迫切希望以過去的詩歌中所沒有的那種磅礴的氣勢、那種熾熱的詩情來表達,于是,一種新的詩歌形式應運而生。他既是詩人,也是一個宣傳鼓動員。他寫下一行行激昂而具有政治性的句子,就像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在鄉村的土墻上書寫動員標語一樣,他要讓這支筆蘸滿了戰斗的熱情,幫助讀者、首先是青年讀者增強革命的意志,勇敢地“投入火熱的斗爭”。在這方面,他的詩倒是符合馬雅可夫斯基對詩的定義的。馬雅可夫斯基說:“無論是歌,無論是詩,都是炸彈和旗幟?!甭犞苄〖t朗誦,能夠深切地感受到詩人那政論家的頭腦、創業者的胸懷、戰士的嫉惡如仇、為新事物大喊大叫的熱情,感受到他的詩歌像戰鼓、像號角催促著人們前進。
周小紅在朗誦著:
在喧鬧的城市
——這社會主義的中心,
汽笛的聲浪
豪邁地向四方
傳播,
工人們不倦地
邊走邊談著
明天的工作;
這時,資產階級的反動人物
正奢華而又懦怯地
大宴賓客,
不,他們是在狼一般貪婪地
聚議著什么!
公民們!
這就是
我們偉大的祖國。
它的每一秒鐘
都過得
極不平靜,
它的土地上的
每一塊沙石
都在躍動,
它每時每刻
都在召喚你們
投入
火熱的斗爭!
……
呵呵,你們這一代
將是怎樣的
光榮!
不馴的長江
將因你們的奮斗
而絕對地服從
國務院的命令,
混濁的黃河
將因你們的雙手
變得澄清?! ?/span>
……
跟隨著她的聲音,人們或激動或莊重,或興奮或嚴肅,朗誦完畢,好一會兒才響起掌聲,因為,人們一邊聽一邊在思索,人們還在等待著下面的更加鼓舞人心的詩句。待明白詩歌已經朗誦完畢,人們才像從夢境中醒過來一般。掌聲平息下來之后,不知是誰帶頭呼喊了一句:“投入火熱的斗爭!”立刻,得到了熱烈的響應:“投入火熱的斗爭!”
周小紅在朗誦時,丁香沒有怎么聽,因為排練時給周小紅當指導,整首詩她都可以背下來了。丁香在注視著鄧敬慈。她看見在周小紅登場時,鄧敬慈鼓了兩下掌,隨即就把頭低下了。他怎么啦?是太累了吧?不知有多少個晚上沒有睡好了,靠服用安眠藥畢竟不是最好的辦法?;蛟S,他是不欣賞朗誦這種形式,留學西方的人,一般都會愛好西方古典音樂,怎么會對這種喊口號式的“朗誦”感興趣呢?或許,他是不喜歡周小紅的表演風格,在排練時,自己一再提醒周小紅,不要太外露,要含蓄一點,可周小紅不聽,其實也不是不聽,生就的這樣一個性格,成天樂呵呵的、叫喳喳的,從現在這朗誦來看,比排練時還要激昂,還要做作,也許是現場的氣氛感染了她,也許是觀眾的情緒鼓勵了她?;蛟S……丁香想不出更合情合理的原因。
丁香設想了那么多的原因,大概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鄧敬慈低頭的原因是“害怕”。是的,鄧敬慈害怕了,當他看到周小紅走到了篝火旁開始朗誦時,他緊張、激動得身體微微顫抖了。周小紅是靠什么打動了自己、吸引著自己呢?她的相貌不屬那種特別迷人的相貌,但是卻非常美麗,這是一種自然的美、陽光的美,天真,活潑,純潔,開放,像田間怒放的小花,像山中淙淙的溪流。她對任何人都展示著她的笑容、她的親切,不諂媚權勢,不欺凌弱小。從第一次在衛生院遇到她,讓她量血壓、測體溫時,腦中就再也趕不走她了,就明白愛上她了。在別人看來,鄧敬慈非常具有魅力,非常剛強高傲,其實,在愛情上,他非常自卑,他害怕拒絕。在那段日子里,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周小紅,甚至有了病也不去衛生院,好在后來參加試驗小組投入攻關,繁忙的工作讓他無暇去思念心中的愛人。然而,今天,當周小紅以一種更加動人的風姿站在面前,朗誦著那么令他激動的詩歌,他真難以自持。他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看著自己,他覺得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心思,只得將頭低下,以掩飾自己的情感。周小紅什么時候朗誦完的,他不知道;眾人對朗誦的反響,他也沒有聽到。他只在心中反復念叨著:“我不能等待了!我要向她表白!”
“轟——”一聲沉悶的巨響,將鄧敬慈震醒了,還沒有站起來的人被震得屁股挪了位,站起來了的人感到全身在顫動。這是震動打樁機開始擊打管柱了。
“試驗開始啰!試驗開始啰!”人們歡呼起來。
鄧敬慈狠命地捶打了自己一下,罵道:“沒有出息的東西!”
他朝打樁架跑去……
第二節 撲朔迷離《踏莎行》
丁香是哼著歡快的小調回到家中的,一到家門前,見門鎖已經被打開,便知道陳耕讀又坐在里面了,心中很是后悔當初不該將鑰匙交給他,但不把鑰匙給他,他站在門口等候、晃悠,更會驚動左鄰右舍。丁香的心情頓時變壞了,進門正準備發一通脾氣,看見陳耕讀正站在房中間,臉上烏云籠罩,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嚇了一跳!
“你很興奮哪,歌唱家!”陳耕讀陰陽怪氣地說道。
“又是誰惹得你不高興啦?”
“你!”
“我?我怎么啦?”
“那么多人看著你,看著你美麗的容貌,看著你漂亮的衣衫,看著你迷人的風姿,我受不了!”
“你這是變態!”
“我是變態?!标惛x咬牙切齒地說,“看著他們那垂涎欲滴、如醉如癡的樣子,我就像自己的財產被哄搶了一般?!?/span>
丁香沒有因為陳耕讀對自己瘋狂的愛而有一絲一毫的自豪、一丁一點的得意,相反,感到了極大的恐懼和威脅:陳耕讀這種性格太偏執、太可怕,完全不適宜做隱蔽工作,很容易暴露自己。她想,得將陳耕讀的情況向“竹竿”匯報一下,得采取一些措施,否則,自己也會被拖進泥淖,眼下,只得盡量地安撫他,讓他平靜下來。
“坐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丁香擺出一副大姐姐的樣子教訓開了,這比那種和顏悅色的勸說更有效,“你能不能成熟一點、理智一點?你怎么總是這么一副生番厲鬼的模樣?干我們這一行的不都得有多副面孔嗎?我不煩那些活動、那些人嗎?煩透了??晌疫€得整天陪著笑臉、樂呵呵地參加他們的活動?!?/span>
陳耕讀臉上的烏云逐漸消散,乖乖地坐了下來。
“上峰對我們的無所作為不太滿意。眼見這試驗熱火朝天地干起來了,我們卻毫無辦法?!?/span>
“有什么辦法?又不能去搞破壞、扔炸彈?”
“阻撓試驗的辦法是多種多樣的,要動腦子!”
“難道說把負責試驗的亞賓、林秋瀾、鄧敬慈、劉崇義這些人都干掉?”
“幼稚!”
“我想不出什么法子?!?/span>
“你不是總吹自己聰明、腦子靈嗎?”
“我那說的是搞設計、搞施工!”
“是啊,你搞設計、搞施工行,可人家又不要你搞設計和施工?!?/span>
“你——”陳耕讀的臉氣得通紅。
“好了,好了,看你那副模樣,開個玩笑也值得這樣?”見狀,丁香立即自我轉圜,“我一再說,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要跑到這兒來;有事我會同你聯系的。你怎么又跑來了?”
“我就是有重要的事才來的?!?/span>
“說?!?/span>
“我發現:我被盯上了?!?/span>
“什么,被盯上了?說詳細一點?!?/span>
“我抄錄的一張紙條不見了?!?/span>
“講清楚,在什么地方不見的?抄錄的什么?像擠牙膏似的,急死人!”
“今天中午在寢室里,心里煩,拿起筆在一張信箋上抄下了一首詩,寫完后就放在書桌上了,后來處里有事讓人來找,我就急忙趕過去了,吃晚飯后回到寢室才想起來,卻怎么也找不到這張信箋了?!?/span>
“抄的什么詩?”
“古詩,是唐代農民起義領袖黃巢的詩《不第后賦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span>
“你沒事寫那玩意干什么?”丁香自然知道這首詩中含有一種郁郁不得志的憂憤的情緒,但它畢竟是一首古詩,且此信箋到底是否被人拿去還不能確定,便對他說,“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寫過后就扔掉了;再仔細找一找,看是不是夾在什么地方了?!?/span>
陳耕讀走后,丁香獨自坐了好一會,想晚會上的演出,想鄧敬慈使勁鼓掌的神態,想張斌與蘇聯專家們高歌的樣子,想那個被稱作“能人”的劉崇義的佝僂的身影,突然,好似電光一閃,她驚叫一聲站了起來,“想起來了!我想起來在哪里見過他了!”沒錯,這個劉崇義就是當年在云南秘密軍營里受訓時遇見過的那位老頭!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她正與其他學員在沙地上練習搏斗,一個學員輕聲說:“瞧,瞧那個小老頭,混到這把年紀了,才混個一杠兩星。咱們要像他這樣可就慘啦!”她當時就朝那邊望了一下,果然見到一個年老的中尉,正在指指點點,旁邊站著一位美軍軍官和幾位年輕的中國軍官,其中有一位還是上校,都畢恭畢敬地在聽著。這使她懷疑,那老頭莫非是位高官,中尉軍服只是偽裝?但看那佝僂的身影、那黝黑的面龐,又覺得一點沒有高級軍官的氣質。不一會兒,那幾個軍官就走了,但那個佝僂的身影卻在她腦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斑@劉崇義是潛伏的自己人呢還是隱瞞了身份混進職工隊伍度日呢?”丁香激動得在室內走來走去,不停思索著,“不管是什么情況,這都是一個很有價值的情報,應該盡早告訴‘竹竿’?!?/span>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準備過早時同“竹竿”碰面,誰知剛出巷子,走到街口,發現陳耕讀正等在那里。丁香的眉頭皺了起來。也許是看到丁香不高興的樣子,陳耕讀忙說:“一句話,就一句話:那信箋找到了!昨晚回去一翻,就在書桌上的報紙下面?!?/span>
“那就好,趕快毀掉,再不要胡寫亂涂了!”丁香松了口氣,見他還在那兒傻站著,就說,“快上班去呀!”
丁香在餐館里吃水餃時“巧遇”“竹竿”。
“過早啊,
“呵,丁大夫,你也喜歡吃這水餃?”
“是啊。您就坐這兒吧!”丁香熱情而自然地將“竹竿”讓在旁邊坐下,“我有事情要匯報!”
“來一碗水餃、兩個面窩!”“竹竿”叫了早點,眼望別處,低聲問,“有什么事嗎?”
丁香匯報了關于管柱鉆孔法試驗的人員、進展情況,著重講了劉崇義的事。
“現在他能認出你嗎?”
“不可能!當時在軍營里,我們一群學員正在訓練,隔他還有一段距離。他也沒有注視我們?!?/span>
“呵,是這樣的,是這樣的……”“竹竿”很感興趣,又問,“陳耕讀最近怎樣?”
“情緒好像越來越不穩定,昨天還鬧了場虛驚?!?/span>
“呵?”
“他在寢室里用信箋抄錄了一首古詩,后來發現不見了……”
“什么古詩?”“竹竿”急著問。
“唐代黃巢寫的……”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是的?!?/span>
“哼,‘古詩’!看過《水滸傳》嗎?”
丁香點了點頭。
“那宋江在潯陽樓上題了一首反詩‘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結果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span>
“不過還好,那信箋又找到了。我已讓他將其銷毀了?!?/span>
“又找到了?”“竹竿”驚得站了起來,自覺失態,又叫餐館的服務員,“來,加點湯?!弊潞笊袂橛悬c緊張地對丁香說,“如果找不到了,還有被自己或別人當廢紙扔掉的可能;找到了,就只有一種可能,被同室的人交上去后又悄悄還了回來?!?/span>
“那就是說,陳耕讀已經暴露了!”
“那倒不一定,但這首‘反詩’肯定引起了保衛部門的注意,接下來的套路,或是窮追猛打,或是放長線釣大魚?!?/span>
“那怎么辦啦?”
“慌什么?讓你與他撇清,做了嗎?”
“照你說的做了,現在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都知道,我不愿同他談戀愛,是他死纏著我?!?/span>
“嗯?!薄爸窀汀笨囍哪樕晕⑺沙诹艘恍?,“另外告訴你,中共已發出通知,開展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運動,以后的活動,要格外小心?!?/span>
“院里昨天就接到通知,今天下午全體職工都要去俱樂部禮堂聽報告,說是傳達上級文件,很可能就是這個通知吧?!?/span>
“竹竿”的臉又繃緊了,默默地喝著湯,像是在考慮什么,然后以極低的聲音說:“仔細地聽著,吃你的,別望著我,按我說的這么去做……”
丁香用調羹舀著水餃,津津有味地品嘗著,而耳朵卻豎起來聆聽著他的指示,臉色漸漸變得慘白,握著調羹的手微微顫抖?!爸窀汀弊吆?,她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
她的猜測是對的,下午的大會,就是向機關和直屬單位職工傳達中共中央發出的《關于展開斗爭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并進行動員。會場內外氣氛嚴肅,充滿著火藥味。會場門口豎立著一幅很大的宣傳畫,畫的背景是廣大群眾正舉手高呼口號,前景是兩個警察正將一個反革命分子的雙手擰在身后。會場兩側是兩條大標語,一條寫著:“提高警惕,肅清一切特務分子;防止偏差,不要冤枉一個好人!”一條寫著:“首惡必辦,脅從不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立功贖罪,立大功受獎。”這畫,這標語,這氛圍,讓丁香感到窒息,而傳達的文件更讓她心驚肉跳。
文件是由李云天書記傳達的。李云天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清亮,語氣平和??墒?,丁香聽來,卻似炸雷一般。
“敵人知道,中國共產黨在廣大人民群眾中具有無限的威信,人民民主專政十分鞏固,反革命分子就采取最陰險的、隱蔽的斗爭方式,以兩面派手法偽裝革命,鉆進革命隊伍,甚至爬上革命工作的領導崗位,從革命隊伍內部來進行破壞。這種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革命的最危險的敵人。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必然而且已經在財經、政法、文教、學術思想、統一戰線、群眾運動、建黨工作以及其他許多機關里和戰線上鉆了進來,進行陰謀活動,破壞人民民主制度和社會主義事業。
“在很多部門,在很多地方,大量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還沒有被揭露和肅清的。為此決定,在全國范圍開展一場肅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運動?!?/span>
文件傳達完后,指揮長張斌作了動員,號召全體職工、家屬都要行動起來,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將隱藏在身邊的反革命分子清查出來。他著重講了在斗爭中如何注意政策的問題。他說,我們現在的黨政軍民各機關、團體,企業、學校中,所有人員,包括起義人員、留用人員在內,絕大多數是好人。如果忘記了大多數是好人這一點,我們就會犯錯誤。但是同時,這些人員中,也有極少數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或其他壞分子,這些暗藏的反革
命分子和某些壞分子是必須堅決和徹底地將其肅清出去的。如果忘記了這一點,我們也一定會犯錯誤。在這場斗爭中,我們必須隨時提醒自己,不要把落后的分子同某些有嚴重缺點錯誤的好人,同反革命分子或其他壞分子混為一談。恰恰相反,應該努力去爭取落后分子同我們團結起來,一起反對反革命分子或其他壞分子。由于落后分子是反革命分子或其他壞分子的活動對象,他們對反革命分子或其他壞分子的情形比較更為熟悉,因此,把落后分子爭取過來,就更容易揭露反革命分子或其他壞分子。他還表示,在這場斗爭期間,領導人員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人主持日常工作,在大問題上兼顧肅反,另一部分人專門主持肅反工作。最后,他宣布:大會之后,正式開始進行坦白檢舉運動。
主持大會的韓家棟副指揮長在會議結束時率領全場職工高呼口號。韓家棟的聲音本來就洪亮,加上他使勁呼喊,又貼近麥克風,所以整個會場中,真如雷聲隆隆。丁香用了很大的定力,才堅持到最后。
傳達和動員大會開過之后,曾大力他們保衛處的工作更加忙碌了,不斷有人前來檢舉,揭發的信件一天收到好幾十封。但是,曾大力的頭腦十分清醒,一部分人負責接待來訪、拆閱信件并加以甄別、落實,主要人員還是加緊偵破已發的案件。
曾大力這天又在辦公室的黑板前思索。溫誠喊了報告獲準進來后,見他仍在考慮著什么,就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黑板上寫得密密麻麻的,畫著各種各樣的符號,一般人自然看不出名堂,但溫誠一直在參與從“雷擊”事件以來幾個案件的偵破,所以很清楚黑板上顯示的是曾處長對案件線索的清理。
“你來看,”曾大力在黑板中間的空白處畫了一個圓圈,問身后的溫誠,“案件的發生都與我們大橋的建設有關,而案件線索的斷頭處也都在漢陽。這說明什么問題?”
“反革命分子和潛伏的特務將主要的破壞目標都定在長江大橋的建設上?!?/span>
“還說明它們的總部、它們的巢穴就在漢陽。由漢陽發出指令、派出人員,一旦作案人員有可能被發現,立即切斷聯系,保衛巢穴的安全?!?/span>
“處長分析得有道理?!?/span>
“開過動員大會以后,陳耕讀有什么動靜?”
“沒什么動靜啊,照常上班,情緒也比較正常。據他同室的同志反映,那天下午下班后回來,發現寫有古詩的信箋不見了,情緒有些緊張,就急忙出去了。晚上回來發現信箋還在,情緒頓時變得輕松,還哼起了歌曲?!?/span>
“怎么,你們又將信箋還回去了?”
“是的,怕引起他的警覺和懷疑?!?/span>
“欲蓋彌彰,一著臭棋!”
“怎么呢?”溫誠大惑不解,“陳耕讀見到信箋后情緒不穩定了嗎?”
“倘若我是陳耕讀的上司,得知這個訊息,我就一定會得出‘陳耕讀被監視了’的判斷?!?/span>
“人人都像你這么精明啦?”
“你以為我們的對手都是傻子??!”曾大力顯得有點焦急。 “你已經肯定陳耕讀是敵特分子?”溫誠慎重地問。
“說實話,我還拿不準——”曾大力說出了他的困惑,“‘雷擊’案件是運用了一定的科技手段的案件,作案者卻是一個酒鬼,而且在暴露之后立即被滅口,所以,背后一定有人指揮。而這個指揮者,必須要熟知這兩個情況:施工場地存在遭遇雷擊的危險,這樣,才會去破壞避雷針以達到罪惡的目的;出現‘雷擊’事件后,我們通過偵察,確定是敵特破壞,這樣,才會搶在我們前面,迅速滅口。而這兩個情況一般職工是決不可能知道的。我對知道這兩個情況的人進行了統計,陳耕讀是很少的兩個情況都有可能知道的人中的一個。但是,他的舉止、作派比較張揚,情緒不穩且十分外露,不像是一個潛伏的特務,考慮到其父被鎮壓,更像是一個對現實不滿的落后的群眾?!?/span>
“會不會是被敵特利用或是剛被敵特招納?”
“幾種可能都有。但不管是哪種可能,都應該成為我們的一條重要線索。你們偵察科加緊對陳耕讀的監視,一步也不能放松,一刻也不能放松,必要時,采取措施!”
溫誠得到指示立即去布置去了。曾大力仍在黑板前對上面寫著的一大串人名、地名、時間在苦苦探究著。突然,電話鈴響了。他一接,是溫誠打來的。溫誠只說了一句話:“陳耕讀失蹤了?!痹罅Α班拧绷艘宦暰蛯㈦娫拻炝?,因為接下來,溫誠他們知道會做什么,怎么做,他現在只能等待,等待進一步的消息,然后再作出判斷并確定行動方案。
陳耕讀怎么啦?逃跑了?被殺了?曾大力非常懊惱,覺得自己還是慢了一步,而且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在當初發現陳耕讀的疑點時,就應該采取措施,但后來出現了“信箋”事件,反讓自己松懈下來,因為這首黃巢的詩雖然具有明顯的反抗情緒,甚至還有點血淋淋的味道,但詩題既是《不第后賦菊》,起因明顯是因應試不中而生的憤懣。知識分子常有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之慨,常喜歡借助古人之詩來抒發心中的不平。這陳耕讀抄錄此詩大概也是這個原因,誰知……
下午,溫誠來了電話,報告的情況讓他大吃一驚:陳耕讀自殺了!尸體在離晴川閣下游不遠處的長江邊被人發現了。曾大力連忙趕往出事地點。
陳耕讀的尸體上蓋了一張蘆席。曾大力揭開看了看,面容很是驚恐,但這不能說明問題,即使是自殺者在臨死那一會也會恐懼的。死者身體上系著一根麻繩,麻繩綁著一塊石板。
“消息傳出去了嗎?”曾大力問溫誠。
“沒有。我們將消息封鎖了?!睖卣\回答。
“怎么斷定是自殺?”
“死者身上沒有任何外傷,衣服上也沒有撕扯的痕跡?!?/span>
“死者是從這兒入江的?”
“這兒不是第一現場?!睖卣\指著上游說,“第一現場在上游數百米處,離晴川閣不遠。陳耕讀大概是從那里跳入水中的,后被水流沖到這里,因臨近漢水入江口,形成洄流,被浪濤卷上了江灘?!?/span>
“陳耕讀會游泳嗎?”
“據同室的講,他只是小時候在家鄉的池塘里游過‘狗爬式’,從沒有在江河里游過泳,有時在工程船上,他都害怕站在船邊,盡量往里靠?!?/span>
“現場有什么發現嗎?”
“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只有陳耕讀留下的一雙皮鞋和一件外衣。外衣疊得整整齊齊,外衣口袋里面有一張信箋,上面抄錄著一首詩,是給丁香丁大夫的?!睖卣\說著用鑷子將信箋從一個紙袋里夾出來交給曾大力。曾大力戴上手套,接過信箋來看,上寫著:
踏莎行
秦觀
霧失樓臺,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
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
為誰流下瀟湘去?
丁香留存
又是一首古詩詞,而且讀起來似懂非懂,它與丁香有什么關系呢?它與陳耕讀的死有什么關系呢?曾大力準備去問問林總,他喜愛古詩詞,而且造詣頗深。
晚上,曾大力到了林秋瀾住處,見他正和亞賓在商談著什么,便想告退。亞賓忙說:“我的事已談完了;你來談吧!”
“打攪了,林總!”曾大力很不好意思。
“叫老林,老林,說過多少遍了!你來找我決不會是小事。說吧!”
“我想就秦觀的《踏莎行》這首古詩詞特來向您請教?!?/span>
“喲!”林秋瀾睜大眼睛望著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卿今者才略,非復吳下阿蒙。[5]”
“謬獎,謬獎。我是為了破案而來的?!?/span>
“呵。這是一首詞,怎么啦?”
“我想聽您講講這首詞的意思和與它相關的背景、故事?!?/span>
“這是宋代詞人秦觀被貶謫到湖南郴州時寫的一首詞,表達了自己凄苦失望的情緒?!?/span>
“這首詞,前面倒還能夠理解,但是最后兩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卻不懂何意?!?/span>
“這兩句啊,不僅你不懂,歷來注家看法都不一樣。從字面上講,就是‘郴江啊,你繞著郴山流就得了,為了哪一個偏偏要流到瀟湘去呢’,可這顯然是用的暗喻手法,內在的含義何在呢?一種認為,是一種懊惱情緒,‘在家呆著好好的,為什么要出來做官、落得如今這個結局呢?’據說蘇東坡對這兩句也是這么理解的,其時,他也被貶到遙遠荒涼之地,特別喜歡末尾兩句,特地將其寫在自己的扇子上??闪碛幸恍┳⒓艺J為,這末尾兩句,是表達一種失戀的情緒,可能他愛著一位女子離他而去,所以這兩句的含義應該是:‘你本應該愛我的,卻為何離開了我,你愛上了誰呢?’通觀全詞的語氣,這么解釋也是十分貼切的。所以啊,這首《踏莎行》撲朔迷離,留給了后人一個謎?!?/span>
“您這是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文學課??!”曾大力深深地佩服林總廣博的學識。
“怎么樣,對你的破案有幫助嗎?”
“有幫助,太有幫助了。學生我茅塞頓開呀!”曾大力笑著說,“告辭了,以后再來向您討教?!?/span>
曾大力決定直接去找丁香談談。
丁香走進院長金小玲的辦公室時,見曾大力坐在里面,便止住步想退出來。曾大力和藹地說:“進來吧,丁大夫,是我找你?!?/span>
丁香雖然有點驚慌,但想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便微笑著說:“喲,大處長找我這個小醫生有何事???”
曾大力心中暗暗贊嘆,容貌美麗,氣質高雅,談笑自如,怪不得那個陳耕讀會為她輕生,但他又提醒自己,一切得通過細致的調查,決不可有先入之見。
“丁大夫,”曾大力從紙袋中抽出一張信箋,舉起來讓她看, “你見過這個嗎?”
丁香伸出手去拿那信箋,見曾大力往后縮了縮,顯然是不讓她碰,而且他還戴著手套,自然明白這是物證,便把頭湊近看了看,回答“沒見過”。
“這首詞讀過嗎?”
“《踏莎行》,秦觀,沒有讀過;秦觀的詞,只讀過一首《鵲橋仙》,就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那首?!倍∠慊卮?。這自然是假話。她平素最喜歡秦觀的詞,不僅那首《鵲橋仙》,其《淮海集》[6]所收的詞全都認真讀過,像《滿庭芳》《望海潮》《千秋歲》等幾首更是能夠背誦。這首《踏莎行》就更不用說了。陳耕讀正是應自己要求抄錄的。但是她是按照“竹竿”的指令辦的。
“這可是寫給你的,看得出是誰的字跡嗎?”
“是陳耕讀的吧?”
“你很熟悉他的字??!以前他也給你寫過這類古詩、古詞?”
“沒有,給我寫過兩封信?!?/span>
“相隔這么近,有什么話不能說啊,還要寫信?”
“他向我求婚?!?/span>
“呵,你答應了嗎?”
“我怎么會答應呢?我拒絕了??墒?,他仍舊糾纏不休。前些天,我正告他:如果再來糾纏,我就向你們領導反映。這樣,他才沒有來找了?!?/span>
“你跟我反映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坐在旁邊的金小玲插進話來,“對這種人,只能向他單位的負責人反映。你還說要照顧他的自尊心。早點讓他死心,也不會這樣?!?/span>
曾大力狠狠瞪了金小玲一眼,明顯是怪她多嘴。
“他怎樣了?”丁香問。
“他死了,淹死在長江里?!痹罅卮?。
丁香猛地站了起來,又慢慢坐下了,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這不是演戲,確實是真情的流露?!爸窀汀彼麄兲荻居痔苹?!讓自己求陳耕讀抄錄此詞,并約他晚上到江邊散步,陳耕讀定然是滿懷欣喜前往的,結果遭了毒手,還“主動”提供了一個證明自己自殺的證據。
“你很難過?”
“是我害了他!可是沒辦法,我對他確實產生不了那種感情。他太死心眼了?!?/span>
“你覺得他是自殺嗎?”
“我不知道。不過他曾說過,如果我不愛他,他對這個世界就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是我害了他!”丁香哭得更加厲害了。金小玲將曾大力轟了出去。
曾大力又去找了護士周小紅、藥劑士小王等幾個平時與丁香接觸較多的人了解了情況,大家都知道丁香因被陳耕讀糾纏而苦惱的事。
看來,陳耕讀之死是殉情了,證據比較充分,幾乎無懈可擊。但是,正是這證據的完備讓曾大力生疑,需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好像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了的。
第三節 沖鋒者背后的箭鏃
肅反運動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劉崇義卻一點也不知道。因為他不僅沒有參加那次傳達動員大會,以后的學習也沒能參加,那段時間他一直在進行管柱鉆孔試驗,生活在吊船上,連岸都沒有上過。有一天張斌上吊船來看試驗的情況,見了他嚇了一跳。絡腮胡子長得老長,與鬢發連在一起,倘若不是那雙眼睛還在閃亮,真讓人難以認出他來。張斌趕緊命令他上岸休息,洗個熱水澡,理理發??墒?,他沒法執行。不是他不想上岸休息,而是不能離開。林秋瀾對張斌說:“我們也不忍心,可是沒有法子。由于是搞試驗,沒有一點經驗,一切都得摸索著干,機器設備也是自己試制的,從來沒有使用過,所以說不定哪兒就會冒出一個問題來,或是要更改施工方法,或是要改裝機器,或是要檢修設備,都不能離開他!”張斌便吩咐隨行的尚可去岸上的招待所請一個理發師來幫劉崇義將臉面“拾掇拾掇”。劉崇義推托道:“不用了,不用了,幾個徒弟說我這模樣,就像云南山中的老猴子。猴子好啊,猴子聰明?!睆埍舐犓@一說,再看他佝僂著腰、滿臉須發的形象,還真像一只老猴,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之后,他隔三差五地上船來看看,來時就帶些煙酒來慰勞他們。
另一個常上船來看看的是繆福春??姼4鹤罱惶嵘秊楦笨偣こ處?,專門負責與蘇聯專家的聯系。試驗小組的同志們都不歡迎他,也知道他來是挑刺的、看笑話的。你看他那模樣,東瞧瞧,西望望,臉上似笑非笑,見人也不答理,轉一圈后就走,也不同誰道別。然而上岸后見了他的老師柯達諾夫,他立時活躍起來,講試驗場地的雜亂,講試驗遇到的阻力,講試驗小組人員疲憊不堪的樣子,講得繪聲繪色??逻_諾夫則聽得眉開眼笑,不停地催促:“快講,快講,還有什么?”繆福春講完之后,他意猶未盡,還要評判一番、奚落一通,最后照例說一句:“鷹有時飛得比雞低,但雞卻永遠飛不了鷹那么高?!睆埍缶陀袔状温犚娝洁爝@句話,對他很有看法。張斌當然知道這是俄羅斯的一個寓言。列寧在1922年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政治家的短評》,在這篇文章中,列寧批評了德國杰出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理論家、革命家羅莎·盧森堡的一些錯誤觀點,但認為,一只鷹有時候可能飛得比雞還要低,然而一只雞卻永遠不可能飛到與鷹相同的高度。羅莎·盧森堡無論她犯過什么錯誤,她都是而且永遠是一只鷹??逻_諾夫常念叨這個寓言是什么意思呢?無非是標榜自己是一只鷹、而亞賓是一只雞,明顯地對亞賓擔任組長不服氣。這是一種很不健康的思想,是氣量狹窄的表現。他很擔心懷有這種想法的柯達諾夫會背后采取一些小動作來阻礙亞賓的試驗。為此,他對繆福春的表現很不滿意,尊重老師是對的,但還是要服從真理,服從國家的利益。由于考慮到中蘇關系,他也不便過多地去指責繆福春,怕把問題搞得更復雜。有一次,繆福春在場時,他有意說到:“我很佩服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他從17歲開始跟隨柏拉圖學習,時間長達20年之久。他對老師是很崇敬的,師徒二人關系很好。然而在追求真理的征程中,亞里士多德非常勇敢、堅決地批評老師的錯誤和缺點。當有些人就此指責他背叛了老師時,亞里士多德回敬了一句流傳至今的名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張斌特意望了眼繆福春,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不知是沒有聽明白還是聽明白了故意裝糊涂。
劉崇義自從一到武漢在漢水公路橋與繆福春打過照面,就不太喜歡這個人。他尤其不喜歡他的兩面性:在本國技術人員和工人面前,頤指氣使,旁若無人;在蘇聯專家面前,唯唯諾諾,毫無主見。他始終認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中蘇技術人員之間,應通力合作,取長補短。當然,這些想法,他也只是偶而與相熟的人談一談。他不是一個喜歡動舌頭的人,而是一個喜歡動腦動手的人。就是在試驗小組內,除非是亞賓專家、林總和鄧總主動征詢,他也不喜歡亂提建議、亂發議論,而是將更多的心思用在保證他們方案的落實上。試驗小組的年輕人多,熱情高,闖勁也大,但是既缺少經驗,也缺少韌勁,原以為試驗開始后,就像打仗一樣,沖鋒號一吹,再來個猛打猛沖,一下子就可以拿下山頭,占領高地,插上紅旗,誰知道,從一開始,就是一波三折,坎坎坷坷,所以情緒波動很大,勁也提不上來了。
試驗開始,管柱要在打樁機的激振力的作用下穿過覆蓋層,雖然經過革新,對蘇聯在水壩工程中的震動打樁機進行改造,使其具有了足夠的力量,能夠將管柱打入覆蓋層,但是接著問題就來了,管柱震動下沉時,不能保持垂直,這樣,打著打著,管柱就傾斜了,與覆蓋層形成了角度,打樁機也無法工作,施工只得停了下來。不少人坐在那里嘆氣,直叫“出師不利”;還有的說,不如留在漢水公路橋工地,現在正是干得最歡的時候;更有個別人在心中嘀咕“恐怕還是得用老的氣壓沉箱基礎吧”。劉崇義卻不聲不響地忙碌著,他帶上兩個潛水員,讓他們輪番下潛,摸清打樁時水下的具體情況,提取泥沙樣品。很快,他就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即“射水方案”,在打樁的同時,借用強大的水力,沖走泥沙,保證管柱的垂直度,一經采用,不僅解決了管柱傾斜的問題,還加快了管柱的下沉速度。問題一解決,大伙的臉色陰轉晴,又熱火朝天地干上了。劉崇義呢,仍是一聲不吭地在試驗場地巡察著,但是從他的表情來看,并不輕松。他的目光不停地掃視著,注意管柱的角度,注意工人的操作,注意抽上來的泥沙的成分變化;他的耳朵隨時地聆聽著,聽那機器的運轉聲是否正常,聽那樁錘的打擊聲有無變化。只要他在那里轉悠,工人們就安心了,“干吧,劉師傅兜著呢!”遇到工人們這么說,劉崇義總要嚴肅地指責一番:“這么說是不對的。我和你們所干的,就是將亞賓專家、林總、鄧總的思想變為現實、方案付諸實施,沒有他們的智慧,沒有他們創造性的勞動,我們干什么、怎么干呢?他們比我們更辛苦?!?/span>
劉崇義說的是實話。就說鄧敬慈吧,在試驗的這段時間,他也很少上岸,就吃住在吊船上。他自己感覺到,參與試驗以來,自己所費的心力要比以往設計一座橋梁時還要多,因為設計和施行的是一種嶄新的前人從未搞過的方案,完全沒有制訂的規范可遵循,完全沒有成熟的經驗可學習。為了找到一些借鑒,他翻譯了不少美國橋梁、水利、礦山建設的資料,對于打樁機、鉆機等機械設備的研制、改造起了很大作用。為了掌握試驗的進程以便為今后的正式施工制訂規范,同時發現問題隨時解決、修正方案,他得在幾個試驗場地跑。
他的辦公室兼寢室就在吊船的船員房間里,雖然小,但設施倒很完備,床、桌、柜、燈都有,只是比岸上使用的都要小巧一些,他對這倒無所謂,一直過著單身漢的生活,他的獨立生活能力相當之強,不管換個什么環境,他都能很快適應,而且將這個環境立刻布置得很有情調。船上的這間小小的房間,經他一收拾,竟給人以舒適、浪漫的感覺,其實,這“收拾”,也不過是稍加整飭、略加修飾而已。房間內自然是打掃得干干凈凈,床上自然是鋪著雪白的床單,但是床頭上卻貼了一張不大的宣傳畫,畫面上是一中一蘇兩位技術人員,蘇聯技術人員正在舉手指點,中國技術人員手拿圖紙正在聆聽,背景是鋼鐵廠的高爐,畫上的標語是:“學習蘇聯先進生產經驗,為我們祖國的工業化而奮斗!”這雖然是當時十分流行的一幅宣傳畫,但出現在武漢長江大橋建設工地的一艘吊船的船員房間里,就顯得既貼切又有新意,不僅渲染了政治氣氛,還增添了生活色彩。他原先貼的不是這幅宣傳畫,而是一幅愛因斯坦的畫像。愛因斯坦是他最崇拜的科學家,鄧敬慈在美國時,曾專程去拜望過他。不久之前,這位偉大的科學家因主動脈瘤破裂而逝世于美國普林斯頓。畫像上的愛因斯坦,頭發蓬松,皺紋滿臉,銜著煙斗,目光中透出慈祥和睿智的光芒,背景中密密的樹叢里閃現點點的光亮。畫像下方,是他手抄的愛因斯坦的一段話:“照亮我的道路,并且不斷地給我新的勇氣去愉快地正視生活的理想,是善、美和真。要是沒有志同道合者之間的親切感情,要不是全神貫注于客觀世界——那個在藝術和科學工作領域里永遠達不到的對象,那么在我看來,生活就會是空虛的?!边@段話,他服膺弗失,作為自己的座右銘。畫像貼了沒有幾天給林秋瀾發現了。
“你怎么將他的畫像貼出來了?”林秋瀾神色緊張地問。
“有什么問題嗎?”鄧敬慈覺得很奇怪。
“他是美國科學家,剛去世,別人還以為你是在悼念、祭拜他呢?!?/span>
“那又怎么樣?愛因斯坦是位美籍科學家,但他是位進步人士,他曾發表談話,指出美國的擴軍備戰政策是世界和平的嚴重障礙,去年,他還號召美國人民起來同法西斯勢力作斗爭。今年逝世后不久,我國著名科學家周培源還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長篇悼念文章?!编嚲创日裾裼性~。
“你說的都對,可是,有幾個工人知道這些?有幾個工人聽你說這些?他們看到你朝這個怪模怪樣的外國老頭頂禮膜拜,會怎么想?”
鄧敬慈聽了直搖頭,覺得匪夷所思,但是他尊重林總,知道林總比自己早好多年回國,在政治上、工作上、生活上、待人接物上都比自己經驗豐富,從內心里為自己好,就接受了他的意見,換成了這幅宣傳畫。
房間的桌子很窄,放不了什么書。鄧敬慈用一些木條釘了個多層的書架,卡在桌床之間,又不占什么位置,查閱起來也方便。最有趣的是在舷窗旁,他用鐵絲吊著兩缽花草。也只能稱其為“花草”,因為它沒有花、只有葉,不像是花,說它是草吧,它葉片寬大,長得一蓬一蓬的,又像是花。鄧敬慈是在江邊的堤腳下發現它們的。當時,他正在散步,已是秋盡冬來,滿坡荒草直連天際,堤上樹木都已光禿,灰云低壓,空氣清冷,唯有這“花草”,蓬勃舒展,青翠依舊。他立即挖了兩蔸帶回船艙。剛好前兩天南方來的朋友帶來幾個椰子,椰汁大家都已經分享,椰殼還留著,他便鋸開做了兩個花缽,椰殼上有三個眼,正可通氣,所以,這兩缽花草長得很是茂盛。許是受了這花草的吸引,常有江鷗在舷窗邊啾啾掠過,有的更啄得窗子咚咚直響,房內外都充滿了盎然生氣。
鄧敬慈覺得,最大的享受,是在夜深之時,躺在床上,看月光漫進舷窗,將花草的投影印在書桌和被子上,腦中放肆地想念周小紅,想第一次在衛生院看見她做酒精棉球時的專注,想她給自己送安眠藥片時望著窗外夜景時的驚叫,想她晚會上朗誦時與篝火相映襯的臉龐,想她到吊船上來的情景……
那天中午剛躺下休息,她與丁香一起上船送醫送藥,穿著白大褂,背著醫藥箱,一走進門就嚷道:“鄧總,鄧總,我們來了,你也不起來迎接迎接?”
我當時太不爭氣,可以說是心慌意亂,猛一起來,頭撞到床架上了,一開口,卻是干巴巴的俗不可耐的套話“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哎呀,”她歡快地叫了一聲,“你這小小的房間,布置得還蠻有味道呢!”
“應該說,很有情調?!倍∠慵m正她。
“那是你們這些大知識分子的說法。讓我說,就是‘蠻有味道’?!彼稽c也不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什么不妥。
丁香寬厚地笑了笑,但臉上分明露出了一絲鄙夷的神色。其實,我倒是覺得周小紅的說法更生動,更有生活氣息。
周小紅對小房里的什么都感興趣,那幅宣傳畫她能站在跟前看上好一會,對那么簡陋的書架也會嘖嘖贊賞一番,那兩缽花草更是讓她愛不釋手。我想跟隨著她的身影移動,可是不行,脖子像僵硬了一樣,站在自己的房中卻像是站在別人的家中,一點也不自在。
“最近有哪兒不舒服嗎?”是丁香在問。
“挺好的,挺好的?!蔽壹泵卮?。
“那就按原來的劑量,給你開一點安眠藥片吧!”周小紅說著就要打開藥箱拿藥。
“小紅——”丁香皺起了眉頭,顯然對她這種大包大攬、大大咧咧的作法不滿。
“呵,對,對,醫生還沒診斷,我怎么胡亂發藥呢?”周小紅做了個鬼臉,閃身出了小房,走出去又回過頭詭秘地笑著對丁香說,“丁大夫,好好給鄧總看看??!”
周小紅走了,自己的心也跟著走了,她為什么一會兒也不愿多呆呢?她走后,我也不知同丁香扯了些什么,好像是談到了剛放映的一部影片,談到了蘇聯作家蕭洛霍夫的小說《靜靜的頓河》,還由晚會那天她的演唱談到了俄羅斯的民歌《三套車》《紡織姑娘》,丁香還隨口哼了幾句:“在那矮小的屋里,燈火在閃著光,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钡沁@些記憶都很模糊,自己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想著想著,鄧敬慈總有一絲不安隱隱生出,周小紅為什么要做鬼臉、為什么露出詭秘的笑容、為什么故意讓丁香與自己呆在一起?莫非她以為自己在同丁香談戀愛?莫非丁香告訴她有意同自己談戀愛?莫非她想撮合自己與丁香談戀愛?無論是哪種可能,對自己來說都是不妙的。丁香?這也是很不錯的一個女子,但這種女子,自己在國內國外見得太多了,她們有美麗的容顏、良好的教養、廣泛的知識、幽雅的談吐,但是她們沒有讓自己怦然心動的魅力、朝思暮想的笑靨、衷心仰慕的純真、心儀已久的樸實。每想到此,他就再次罵自己懦弱無能。
這不是你!這不是你應有的性格和作風!他又一次下定了決心:我絕不能等待了!我明天必須向她表白!
鄧敬慈的決心是下定了,但是機會卻沒有了。
這天下午,船上來了5名警察,問了他的姓名,證實他就是鄧敬慈后,立即將他帶走了,同時被帶走的還有劉崇義。
其時,正是試驗最關鍵也是最困難的時候。管柱已經通過震動打樁機和高壓射水的力量,逐步下沉,通過覆蓋層直至巖盤。按照試驗方案的程序,開始用大型沖擊式鉆機在管柱內鉆孔,待鉆至規定深度,再將泥沙清除干凈,安上鋼筋骨架,灌注混凝土填滿管柱,使管柱與巖盤牢固地連接在一起。然而,問題出現了:沖擊法鉆孔是利用鉆頭自重下落沖擊巖層, 使之破壞,來實現掘進的,但鉆機的十字形鉆頭每次沖擊后,形成十字槽,不僅巖面不能受到全面的沖擊,而且很容易就被卡住了,鉆渣也取不出來。掘進嚴重受阻,整個試驗又停滯下來。為此,參與試驗的同志,無論是蘇聯專家還是中國職工,無論是像林總、鄧總、劉崇義這樣的試驗負責人還是參加施工的普通工人,全都在琢磨這件事。鄧敬慈想到,過去煤礦的豎井,也是采用沖擊鉆機施工的,就到武漢大學的圖書館去查閱這方面的資料,資料倒不少,但幫助不大,因為豎井口徑較大,鉆機活動的余地大,可以通過移動鉆機來解決問題,而管柱內鉆孔,位置逼仄,這種辦法自然行不通。劉崇義則帶著幾個徒弟專攻這一難關。但徒弟們看到,號稱“能人”的師父也感到這事有點棘手,因為他只是圍著鉆機轉,再要不就是將零件拆卸下來,鉆頭、鉆桿、鋼絲繩、“神仙葫蘆”[7]……擺了一地,然后把這些零件這個摸摸,那個看看。徒弟中跟隨他時間較久、熟悉他的秉性的就說:“看這模樣,還沒主意、沒辦法呢!”終于有一天,他吩咐將機器零件歸位,然后,用肥皂將手、臉過過細細地洗了一會,回頭跟在場的徒弟們說:“撐不住了,我去歇一會?!蓖降軅儺斚戮蛽粽茪g呼起來。因為他們知道,有門了。
就在這個時候,警察來到了吊船上……
林秋瀾當時正在船上,見狀還以為是曾大力的保衛處來的人,趕緊打電話給張斌,張斌聞聽吃了一驚,立即去找主持肅反工作的李云天。李云天說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啊,難道是保衛處采取的緊急行動,便給曾大力撥電話詢問。曾大力一聽,火了:“一定是市公安局下的手!我怎么會不請示你們就下達這個命令呢?好啊,他們是越來越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了!”
李云天知道他的脾氣,怕他跑到市公安局去扯皮影響同地方的關系,準備勸說他,誰知他已經把電話掛了,想想此事關系甚大,便去同張斌商量。
“這事蹊蹺得很?!崩钤铺煺f,“憑我們掌握的歷史材料和對本人現狀的了解,鄧敬慈與劉崇義不會有什么問題呀。正在試驗的關鍵時刻,這兩員大將沖鋒在前,箭鏃卻從背后射了進來!”
“我看,此事首先得向王任重書記匯報一下,”張斌雖然著急,但此刻卻顯得比李云天要冷靜,“請市委指示公安局與我們配合盡快處理好這一問題,以免給試驗帶來影響。曾大力去一下市公安局也好,‘鬧一鬧’也有必要!”
曾大力果然跑到公安局去了。進了公安局,他也不打招呼,直往局長辦公的大樓里闖。守衛的警察也不攔他。不攔他不是因為他也穿著一身警服,一個城市里,穿警服的多了,怎么能隨便往局長辦公的地方闖呢?不攔他乃因為他常到這兒來商量工作,守衛的同志都認識他,更因他與局長敢忠是戰友,兩家現在常來往,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到了敢忠辦公室的門口,他故意扯著嗓子喊了聲:“報告!”
“進來?!崩锩鎮鱽砀抑业统恋穆曇?。
曾大力氣呼呼地進去了,進去后一句話不說,端起敢忠桌上的茶就往口里灌,可能茶水剛泡,燙得他直叫,還沒有沉下去的茶葉也沾滿了嘴唇,急得不停地往地下吐。
“糟蹋呀!這是卓人超專門托人帶來的‘龍井’哪!”敢忠裝作十分可惜的樣子說。
卓人超是他們的戰友,當年在延安中央警衛團時,因他們三人經常在一起,人們取三人之姓的諧音笑稱為“真敢做”。卓人超現在浙江公安廳刑事偵察處當處長。
“看來,我也該給你進貢點什么啰,不然,就給我眼色看?!边@“龍井”,曾大力自然也有一份,眼下,家中泡的也是這茶,但此時他有滿肚子的火要發,就故意這么挖苦敢忠了。
“坐下,坐下?!备抑乙稽c不氣,一點不急,“有什么話慢慢說,瞧你那張臉,都氣紫了,像個蔫茄子?!?/span>
“你們怎么連招呼都不打就跑到我們那里去抓人?”
“抓人!有這事嗎?我怎么不知道?”
“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沒有你老敢命令,他們敢到我那里去抓人?”
“你說的是不是劉崇義、鄧敬慈這兩個人?”
“你不是說不知道嗎?”
“這兩人屬于調查性審問?!?/span>
“調查性審問?你們一大幫人到我們工地,眾目睽睽下把人抓走了,有這么調查的?”
“宣布逮捕令了嗎?給他們戴手銬了嗎?”
“你就別跟我扯這些條條杠杠了!這長江大橋建設的重要性你們不知道嗎?”
“正是考慮到長江大橋建設的重要,我們才采取這一斷然措施的?!?/span>
“斷然措施?你可‘真敢做’??!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嗎?”
“什么人?天王老子?”
“試驗小組的負責人。試驗正處在關鍵階段,你這一弄,整個試驗全停下來了,影響的將是整個橋梁的建設??!”
“呵……”曾大力這一說倒讓敢忠有點猶豫了,“可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一般的問題呀!”
“問題,問題,這兩人我們都經過了政審的,有什么問題?”
“有群眾舉報,劉崇義是國民黨軍統特務,鄧敬慈是美國特務?!?/span>
“什么?”曾大力猛一聽頭皮一炸,稍一思索就嚷道,“胡扯!”
“大力,你別激動,也別感情用事。這舉報可是有時間、有地點、有詳細的內容……”
敢忠桌上的電話響了。雖不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也聽不到電話里說些什么,但從敢忠接電話時的恭謹的態度和他不停的“是!是”、“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放心吧”的回應中,曾大力就知道來電話者一定是位領導。
“這樣吧,”敢忠的態度果然變得和緩多了,“我們一起突擊審問一下,視審問的結果再決定下一步怎么辦?!?/span>
“那不違反你們的規定了?”曾大力的氣還沒有消。
“你是不是公安隊伍的一員?”敢忠反詰道,“還口口聲聲‘你們’、‘我們’的!”
首先接受審問的是劉崇義。曾大力原想,這位老實巴交的工人不知嚇成什么樣了呢,誰知帶上來時,見他雖然佝僂著腰、臉色憔悴,但表情異常平靜、神態十分自然,還微微含笑著。曾大力哪里知道,像這樣的場合,解放后,他不知經歷過多少了。公安局這邊主審的是一位40歲左右的經驗豐富的預審員老耿。敢忠與曾大力算是陪審。
“你叫劉崇義?”老耿開審了。
“我是劉崇義?!?/span>
“知道為什么把你帶到這里來嗎?”
“大概是要調查什么問題吧?!?/span>
“嗯,你很有經驗。什么時候參加的軍統?”
“軍統,什么軍統?”
“我來告訴你吧,雖然我知道你心里明白得很?!娊y’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的簡稱,后改名為國防部保密局,是國民黨反動派為維護其統治而設立的特務組織?!?/span>
“沒有,我沒有參加過特務組織,沒有參加過軍統。我只是一個工人?!眲⒊缌x的臉脹得通紅,極力地申辯著。曾大力注意到,他的神情已略顯慌張,再不像原來那樣矜持。
“你再好好地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崩瞎⒛槦o表情地說。
“我不用想,沒有參加就是沒有參加?!?/span>
“1949年9月底,你在哪里?”
“1949年……9月底……”劉崇義思索著。
“要不要我給你提示一下,那個時候,新中國即將成立,國民黨反動派正在作垂死掙扎?!?/span>
“那個時候,我正在家中,云南龍陵?!?/span>
“就呆在家中?哪兒也沒有去?”
“呵,那時,我和我帶的包工隊,受雇于滇緬公路管理局,還在干著公路的維護工作?!?/span>
“是偽滇緬公路管理局?!崩瞎⒘x正詞嚴地駁斥他。
“偽、偽……”劉崇義承認。
“這段時間還去過哪里?”
“還去過哪里?沒去過哪里呀!”
“你不老實??!”老耿顯然有點火了,“再給你提示一下:穿著國民黨軍上尉軍服,耀武揚威的——”
“呵,我明白了,你們說的是那一件事啊……”劉崇義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開始緊張了, “那是9月下旬吧,有幾個軍官、是反動軍官,找到我家里,說是管理局、不,不,是偽管理局的美國顧問想請我去一下,咨詢公路建設上的問題,還讓我穿上軍裝去。這軍裝還是抗戰時期修筑滇緬公路時發的。車子把我拉到了中緬邊境附近的一個小鎮的學校里……”
“學校!你怎么認為那是學校?”
“我看見那兒有不少青年,有的在上文化課,有的在上體育課?!?/span>
“那是軍統的特務訓練班!”
“這,我,我真的不知道?!眲⒊缌x顯得更加緊張了,臉色像遭霜打了一般,霎時變白了。
“劉師傅,你不要緊張,”曾大力見他這個樣子,急忙發話,“仔細回想一下,當時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到了那學校,呵,不,特務訓練班,見那兒有一個美國軍官和幾個國民黨的反動軍官,說是要在那兒建一條戰備公路,直通緬甸,需從山中修一條隧道,問我難度有多大,大概得多長時間。我說,這一下不好回答,得經過勘探,看看地質構造,再經過計算,才能回答?!?/span>
“‘戰備公路’,同誰打仗?同我們共產黨打仗!”老耿口氣更加嚴厲。
“是,是,我糊涂?!眲⒊缌x一下子被擊垮了,頭耷拉著。
“然后呢?”老耿追著問。
“然后?然后,他們就把我送回家了,再沒有來找我;然后,就解放了?!?/span>
“這事,你以后向組織交代過嗎?”老耿步步緊逼。
劉崇義沒有吭聲。
“回答!”老耿聲色俱厲。
“沒有。我,我,我想就那么一會兒,也沒有干什么事,就沒有把它當一回事?!?/span>
“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沒,沒有了?!?/span>
“你先下去吧!”老耿結束了審問。
第四節 西伯利亞的寒潮
看著劉崇義拖著步子艱難地挪出預審室,曾大力心里也不好受,但心里的一個秤砣倒是落了下來,從剛才的審問的情況來看,他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所謂“是軍統特務”,更是捕風捉影的事,估計是在云南臨解放時,國民黨反動派企圖在邊境地區建立反共據點,同時修建一條通往緬甸的秘密通道,故找到劉崇義詢問工程的具體問題并欺騙他說是修公路,后因革命形勢發展太快,計劃來不及實施,云南就和平解放了。但此事也有一些麻煩,一是劉崇義不管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事后都應該主動交代,但他沒有,這是一個錯誤;二是還需對今天審問時所交代的情況進行核實,時間隔了這么多年,發生地又遠離武漢,核實還得費點時間。
雖然舉報信中揭發鄧敬慈是“美國特務”,但處理落實卻比劉崇義要簡單得多。揭發者的依據有3點:一是私下散布反動觀點,蘇聯的建橋技術不如美國的建橋技術;二是曾在寢室內供奉美國主子的肖像,對之頂禮膜拜;三是架設秘密天線,晚上收聽敵臺,向美國主子發報。因為“揭露”的事實都發生在此時此地,很快、很容易就能調查落實。經市公安局和建橋指揮部保衛處派人組成的聯合調查組調查:鄧敬慈確實流露過這樣的思想,在建橋技術上,蘇聯要比美國落后好多年。這一思想顯然是不正確的。鄧敬慈確實在吊船寢室內張貼過一張外國人的頭像,頭像是美籍德國猶太裔物理學家,雖然思想傾向進步,但畢竟是西方科學界的代表人物。以上兩事,反映了鄧敬慈頭腦中有一種對西方盲目崇拜的錯誤思想,但仍屬于意識形態上的問題,不能據此認定其為美國特務。被“揭露”的第三個問題屬于性質最為嚴重的現行的特務行為,然而一經調查,簡直就是一個笑話。鄧敬慈確實架設了一條天線,而且十分隱蔽,外人一點也看不出來。這條天線從床頭開始,通過書架背面、椰殼花缽后面,從舷窗出去,與船上的電線并排而行,沿著龍門架直升頂端,由于用的是與船上電源線一樣的材質,根本看不出是另架的天線。問他為什么煞費苦心地加以隱蔽,他說,為了美觀,好好一條船,東牽一條線,西牽一條線,像蜘蛛網、晾衣繩,不難看嗎?而架設這條天線,是為了聽廣播,因為他自裝了一臺礦石收音機。這礦石收音機就是所謂的收聽敵臺、發報的工具。公安人員經過了測試,這玩意莫說發報,連廣播也只能聽到湖北人民廣播電臺和武漢人民廣播電臺的節目,而且干擾特大、不甚清晰。
通過調查,兩人的問題基本上清楚了,但正在肅反運動開展之時,每項案件都得經過取證、核實、定性等程序,這么一來,不是三天兩天能夠解決問題的,考慮到武漢長江大橋建設工期如此緊迫,試驗又正在節骨眼上,曾大力只得去與敢忠商議。
“我說,敢局長,該調查的調查,該落實的落實,這兩人讓他們先回去工作,待落實后再下結論,行不?”曾大力態度十分謙虛、誠懇。
“我能說不行嗎?”敢忠說,“你們多厲害,直接捅到王任重書記那兒了?!?/span>
“領導們之間的事,我可不知道??!不過,王任重書記兼任我們的政委、書記,出了這么大的事不跟他匯報,行嗎?”
“行啊,行啊,這兩人讓他們先回去工作吧,不過,現在還屬于控制使用階段,我們市公安局和你們保衛處還得派人跟著。真有什么問題,誰都負不起這個責任??!”
“什么,派人跟著?”曾大力一聽又要發火,這不跟監督勞動差不多嗎?但一想到遇到阻礙的試驗,就忍住了,“行,就這么著吧!”
鄧敬慈和劉崇義當天下午由公安人員“陪同”回到試驗場地的時候,眾人默默地迎接他們,沒有一句言語,沒有一絲表情,各人依舊干著各人的事。到吃晚飯的時候,溫誠過來請市公安局的小秦上岸吃飯,說要為他接風。小秦還有點不放心“那兩人”,溫誠說這兒有我們保衛處的同志值班就行了,再說,還有廣大的革命群眾盯著呢。小秦高興地上岸了。小秦一走,吊船上歡騰起來,眾人的臉上頓時像綻開的花朵,大家簇擁著他倆來到船上的小飯廳,只見條桌上已經擺上了豐盛的酒菜,更讓他們感動的是,亞賓和林總也在里面等著,并且首先向他們敬酒。林總在敬酒時輕聲地對他們說:“張指揮長和李書記讓我代他們向你們問候。他們不方便來?!薄懊靼?,明白;謝謝,謝謝?!眱扇艘草p聲答謝著。
這一餐飯下來,不僅很少沾酒的鄧敬慈酩酊大醉,就是酒量頗大的劉崇義,往房間里去時也有點搖搖晃晃了,旁人要扶他,一向溫和的他,竟把別人人手打開,直道“要人扶,算不得好漢”,分明也醉了。但他只躺了個把小時就醒了,喝了一杯涼開水后人就完全清醒了,思前想后,讓淚水流了一臉。
鄧敬慈則到后半夜才蘇醒,醒來時頭疼得不得了,摸出了一片阿斯匹林吞下去,咕嚕咕嚕地灌了兩缸茶,才漸漸地緩過勁來。他爬起來,將那天線扯掉了,礦石收音機也扔到江里去了,看著那兩缽花草,也為扔不扔掉猶豫了半天,終究沒有舍得。他披著大衣站在船舷邊,寒月清江,水面上泛著暗淡的光,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他對這次的遭遇倒不怎么特別在意,不過想到這么一鬧,下定了的向周小紅表白的決心又動搖了,那么天真純潔的姑娘,聽到“美國特務”這個詞,恐怕要嚇暈呢。江水輕輕地拍打著船幫,江風略略地帶來些微的寒意,他本想在外面多呆會兒,讓頭腦更加清醒一些,好好地思索思索,但見到有個影子晃了一下,知道是忠于職守的小秦他們,也就沒有了興致,回房睡覺去了。
一清早,張斌上船來詢問試驗的情況,心里想如果找著合適的機會,一定要問候一下鄧敬慈和劉崇義,那件事,發生在誰身上都會大大挫傷其工作的積極性。然而,他在船上只瞅了他們一眼,就明白自己是多慮了。
劉崇義正往龍門吊上爬,平時看著那么瘦弱的老頭,此時真敏捷得像只猴子,身上不僅背著工具包,還系著、掛著不少的零件、材料。
“小心??!”張斌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劉崇義似乎聽到了,卻沒有應聲,只是扭過頭朝下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往上爬去。
鄧敬慈不在吊船上,他跟著一艘勘探的小船到江中的墩位去取樣了。張斌遠遠望見一只小船在寒風里起伏,船上有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晃動,看不出誰是鄧敬慈。
張斌問林秋瀾:“沖擊鉆的問題什么時候能夠解決?”
林秋瀾回答得很樂觀:“看老劉那神態,應該有解決的辦法了?!?/span>
“要多關心鄧總和劉師傅。鄧總回來時,一定要告訴他,我來看望他了?!睆埍蠖谥?,看著寬闊的江面,愁緒又升了上來,“現在正是試驗的關鍵時刻,試驗的成敗關系橋梁建設的成敗,我們再也耽擱不起??!”
“你放心吧!試驗一成功,建設就可以全面鋪開了?!?/span>
“全面鋪開!令人盼望的時刻?。喊亵礄M江,機器轟鳴,車輪滾滾,燈火輝煌……”說著說著,張斌的目光有點迷離了。臨走時又問到亞賓,“最近的情緒怎么樣?”
“總的來看不錯,工作起來沒說的,十分投入,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span>
“亞賓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同志和朋友?!睹珴蓶|選集》第二卷你讀過吧?那里面有一篇《紀念白求恩》,毛主席贊揚白求恩大夫,‘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作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么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每一個中國共產黨員都要學習這種精神?!铱?,亞賓也具有這樣的精神。毛主席還說,‘白求恩同志是個醫生,他以醫療為職業,對技術精益求精;在整個八路軍醫務系統中,他的醫術是很高明的。這對于一班見異思遷的人,對于一班鄙薄技術工作以為不足道、以為無出路的人,也是一個極好的教訓?!铱?,你在技術人員中,也要號召大家向亞賓學習,刻苦鉆研技術?!?/span>
“你這個意見很好。我一定把它貫徹下去。不過,我發現,亞賓歇下來時,還是比較郁悶的,好像心事很重?!?/span>
“他的壓力不比我們輕啦!”張斌嘆了口氣,“有些事,我們還幫不上忙?!?/span>
張斌在同林秋瀾談論亞賓時,亞賓正在招待所內給妻子寫信:
親愛的:
我要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這里的蘇聯專家宿舍就要落成了,建得非常漂亮,宿舍在小山上,室外是美麗的花園,一點也不比國內的差,或者說,住在那里好像住在國內一樣。也許,你會說我是在說大話,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你來了一看就知道了。
親愛的,我真心希望你能到我身邊來,你是搞橋梁施工的,這里特別需要。當然,我更需要你。我們的管柱鉆孔法正在緊張試驗中,我相信它一定會成功的!我的中國朋友和同事們也懷有這樣的信念。我們一直在并肩戰斗,互相鼓勵。這是些多么好的人啦!他們勤勞、聰明、真誠、好客,這方面,勝過了我的一些心胸狹窄、心地陰暗的同胞。這些同胞不僅不幫忙,還在一邊看笑話,甚至告狀拆臺。是中國朋友的關懷和幫助,支持著我堅持下來、奮斗下去。
親愛的,飛到我身邊來吧,哪怕只是來看一眼也好!
……
亞賓向妻子吐露的是自己的心聲。他現在的心情確實是非常憂慮的。
鄧敬慈回到吊船上時,林總告知了張斌前來看望之事。在江中轉了幾個小時,渾身冰涼,這個消息讓鄧敬慈心里暖暖的,沒想到回到房間,一個更大的驚喜在等著他。
一進房,先看見書桌上擺放著幾個藥袋,知道是衛生院又來送藥了。在這種境遇下,自己還能得到照顧,先讓他有了幾分感動。他拿起一看,除了藥,還有一張折成小鳥的紙條,打開來一看,是周小紅留的信:“鄧總:好多天沒見,可能你的安眠藥已經吃完了,特地帶來,請按以往的用法、用量服用。天氣越來越冷了,船上工作,很容易感冒,同時留了一些感冒藥,用法用量,我已經寫在藥袋上了。我看見丁香大夫的辦公桌上壓著一張紙片,是抄的普希金的一首詩,覺得很好,就背了下來,現錄下與你共勉:‘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苄〖t即日?!?/span>
鄧敬慈將這張小紙片看了又看,想哭,卻拼命地忍,忍著忍著,卻似“巴山夜雨漲秋池”,滿眶淚水溢出……
劉崇義回到船上兩天后,就將管柱內鉆孔的問題解決了。他與徒弟們采用的辦法是這樣的:沖擊鉆機的鉆頭是用鋼絲繩拉伸的,每次沖擊后,由于彈力和慣性的作用,會產生使鉆頭旋轉的現象,觀察到這一現象,加以利用、改進,在重達5噸的十字形鉆頭頂部與鋼絲繩的連接處干脆設計一個可以自旋的活節。這樣,鉆頭每次沖擊后即自旋一個角度,使得巖面面面皆可砸到,不會產生十字槽,鉆頭自然不會被卡住了。同時,將鉆渣堆積、阻滯掘進的問題也解決了,運用泥漿使鉆渣浮起,再發明一個取渣筒將其取出。這樣,整個的鉆孔工序環環相扣,非常流暢,試驗順利進行。
試驗結束的那一天是個難得的晴天,久違了的太陽從鉛色的云中露出臉來,一眼望去,像吊船桅桿上懸掛著的一盞燈籠,給船上平添了一股喜氣。恰在此時,曾大力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鄧敬慈、劉崇義的問題都得到了澄清,也就是說,根本不是什么“美國特務”、“軍統特務”,都是自己的同志。不過,劉崇義那事雖然講清了就可以了,但仍屬于一般歷史問題,檔案上還是要記一筆。劉崇義知道,類似的歷史問題,檔案中肯定還有不少,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走南闖北地給洋人、給當時政府干活,現在說來都算歷史問題,虱子多了不咬人,他已經不在乎了。問題澄清了,試驗結束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下巴,“猴子!”他笑著道了一聲,上岸去理發、洗澡了。
鄧敬慈覺得自己盼望這一天盼了好久了,真到了這一天,又覺心中茫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便掏出周小紅留下的那張紙片,默讀著普希金的詩句。他明白,不是不知道干什么,還是缺乏勇氣去干。難道我不應該去感謝她嗎——這位給了溫暖和鼓勵的姑娘?這個非常充分的理由給了他一直以來都缺乏的勇氣和膽量。他幾乎是跑著過了棧橋、上了岸,快到鳳凰街時,才想起應該把自己收拾打扮一下,起碼要刮個胡子、理理發,可現在,連臉都沒有抹!顧及不到了,耽擱不得了,他害怕這一刻的延誤,他需要一鼓作氣。他就這么一口氣跑到衛生院、跑進周小紅工作的注射室。室內的護士和病人全被這個突然闖入的滿身泥漿的人嚇了一跳。最平靜的倒是周小紅。她跟另一個護士交代了句什么,就往外走,到門口扯了下鄧敬慈的衣服,是讓鄧敬慈跟著她走。她一直走到街上轉角處的一棵大樹下才停了下來。這兒稍稍偏僻一點。
“試驗完成了?”周小紅低著頭問。
“完成了,完成了?!?/span>
“沒事情了?”周小紅又問,還是低著頭。
“沒事了,曾處長過來宣布的?!?/span>
周小紅再不吭氣了,頭低得更下了。
“你怎么啦?”鄧敬慈看她這樣子,心里發慌。
周小紅把頭抬了起來。
鄧敬慈看到了她那因臉龐消瘦而顯得更大的一雙眼睛,看到了那由眼睛里涌出的流得滿臉的淚水。
“這些時你是不是得了???怎么這瘦???”
“……”周小紅想說又沒說出來,只是搖了搖頭,稍后,望著那樹上不斷飄落的黃葉,喃喃自語,“天天都在擔心,生怕出什么事……”
鄧敬慈有了一股強烈的擁抱她的沖動,然而他知道這是絕對不行的,這是在一個既受千百年封建禮教傳統影響、又受革命理想熏陶的“禮儀之邦”,如果是在美國,恐怕早就將心上人摟在了懷里。他伸出手,觸摸了一下周小紅的手,覺得那手冰涼冰涼的,又覺得似碰到了滾燙的烙鐵,急忙縮了回來。
“你不會覺得我很可笑吧?”周小紅擦掉了淚水又露出了慣常的天真、自然的笑容,“我也不知怎么了,那天一聽說你被帶走了,就難受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我想,你一定是被冤枉的?!?/span>
“謝謝,謝謝……”鄧敬慈有萬千的話語要說,可是,說出來的還是這干巴巴的兩個字,連自己都覺得有點虛偽。
“你是直接從船上跑過來的?”
“嗯?!?/span>
“你瞧你這一臉、一身的泥!”
“我就想早一點告訴你?!?/span>
“你先去清理一下,再好好睡一會,下班后我去找你。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看電影?!?/span>
“好的,好的?!?/span>
“你喜歡吃什么?喜歡看什么片子?”
“都喜歡,都喜歡,你喜歡的我都喜歡?!?/span>
“你們這些大知識分子就喜歡說些客套話?!?/span>
“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鄧敬慈有點急了。
“逗你的!”周小紅開心地笑了,揚揚手說,“我還要上班呢,晚上見!”
在眾人都興高采烈的時候,亞賓卻依舊那么平靜,甚或還露出一些憂郁的神情。他跟林秋瀾說,想借張斌的那艘小火輪去江上轉一轉。林秋瀾同張斌一說,沒想到張斌當即表示,這艘小火輪以后就配置給亞賓專用了,因為全面開工后,各個墩子的施工同時進行,技術問題、施工問題定然層出不窮,需要亞賓和其他的蘇聯專家隨時提供指導、幫助。亞賓比自己更需要這艘“指揮艦”。當小火輪離岸向江心駛去時,林秋瀾當著船長杜國威的面將張斌的意思說了。亞賓連忙搖手說:“這怎么行呢?這可是他的‘旗艦’啊。不行!不行!”林秋瀾說:“你們是老朋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這也是為了工作嘛!”杜船長也表態:“亞賓同志,我們一定聽從你的指揮!”
亞賓沒有再爭,走出駕駛室到船頭去了。林秋瀾看見頎長的他立在江風中,棕色的頭發被吹起,就像寒冬的衰草,雖然只是他的一個背影,卻讓人讀出了他承受著的壓力和經歷著的煩愁。
“亞賓同志,外邊很冷??!”林秋瀾走到他身邊,斟酌著應該怎么談才能掏出他的心里話,“這試驗完了,你好像更加憂慮了,是不是擔心這試驗……”
“呵,不,對試驗的成功,我是充滿信心的,是有把握的?!眮嗁e估計是自己的情緒使這位中國同事擔心了,便裝著很輕松的口吻回答著。
“那你這個眉頭可是一直都皺著啊,”林秋瀾半開玩笑地說,“皺得讓大伙兒的心都揪著?!?/span>
“揪著?”亞賓顯然不理解這是什么意思。林秋瀾費了好大的勁才讓他明白了大概的意思。
“這意思就是你們中國成語所說的提心吊膽、都害怕試驗不成功?”亞賓問道。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绷智餅懸矡o法用俄語給予他一個十分確切的解釋,由此想到亞賓和其他蘇聯專家們多次提出的增加翻譯人員數量、提高翻譯人員素質的問題,現有的翻譯都是剛從外語??茖W校畢業、經過短期培訓就上崗的,橋梁專業方面的知識不夠;像繆福春這樣稍微年長的曾經留學蘇聯的技術人員,其他方面的知識又略顯不足,翻譯出來,雙方都不甚滿意,總覺得有點“擰”、有點“磕磕巴巴”,這個問題反映到鐵道部以后,所說部外事局非常重視,聽說馬上就要派一個一流的俄語翻譯過來了。順便,他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亞賓。
亞賓拍了拍林秋瀾的肩膀,什么話也沒有說。但林秋瀾知道,這是他表示感謝時常用的肢體語言,可是,他的內心到底在想什么仍不得而知,只得在沉默中耐心地等待。等待的時光是最難熬的,林秋瀾忍不住了,嘗試來個旁敲側擊。
“對于試驗管樁的檢驗,我們準備從不同巖層及不同入巖深度的管樁中各選取4根,施以300噸至350噸的壓力,夠了吧?”
“足夠了,足夠了,無論檢驗的數量還是施加的壓力都足夠了。但是,”亞賓說到這里又想止住,看林秋瀾盯著自己,急切想聽下文,只得說下去,“檢驗試驗成功與否的標準不僅僅是看那些數據??!”
“不看數據?那看什么?”林秋瀾很不理解。
亞賓似乎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想作過多的解釋,只是告訴他一個消息:“聽國內的一個朋友來信說,我國政府可能會派出由高層負責人組成的代表團前來調查管柱鉆孔試驗之事?!?/span>
“調查?”林秋瀾恐怕自己聽錯了或是理解錯了這個詞語,問了一聲。
“對,調查?!眮嗁e十分肯定地回答。
“這不可能吧,是不是誤傳?”林秋瀾覺得如果這個傳聞屬實,問題就比較嚴重了,所以希望只是子虛烏有之事。
“但愿如此吧!”亞賓聲音沉重地回答。
林秋瀾陪著亞賓在江上轉了一圈后,趕緊去找張斌匯報。
“回來啦,林總?!币娝M來,張斌主動打招呼。
“陪著亞賓在江上兜了一圈?!?/span>
“試驗完了,我這位老哥總算松了口氣吧?”
“恰恰相反,情緒很低落??!”
“呵……”張斌聽了后并未感到特別驚訝,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他聽到一個流言——蘇聯政府將組團前來對管柱鉆孔試驗進行調查?!?/span>
“不是流言,而是事實?!?/span>
“怎么,真有其事?”
“滕部長剛剛打來電話通知的?!?/span>
“怎么會出現這樣的事呢?”
“怎么不會出現呢?”張斌反問道,“你以為現在的蘇聯就是世外桃源、美好天堂?就沒有落后、沒有保守、沒有林立的幫派體系、沒有復雜的人事關系?就是到了共產主義,先進與落后、正確與錯誤、革新與保守之間的斗爭,也是不會停歇的?!?/span>
“怎么會鬧到蘇聯政府去了呢?”
“那還不是要感謝專家組那些年長的先生們,不是他們報告、上書,哪會驚動他們的政府!”
“指揮長,具體情況是怎樣的,你能跟我說說嗎?”
“聽說,柯達諾夫聯合了專家組的幾位老專家,給蘇聯建設人民委員部[8]寫信,認為擅自將氣壓沉箱施工方案改為管柱鉆孔施工方案,是一種無紀律、無科學的狂妄、冒險的行為。引起了領導和專家們的極大不滿和不安,于是組建了一個以運輸工程部長柯熱夫尼可夫為首的代表團,名義上是到大橋建設工地‘參觀學習’,實際上是來調查此事的,否則,代表團成員中怎么會除了一大批橋梁專家還配備了安全監控專家、質量檢測專家甚至潛水人員呢?”
“嘿,真是氣……”林秋瀾本想說“氣勢洶洶、殺氣騰騰”,一出口覺得不妥,就改了,“真是氣勢雄壯、隊伍龐大??!”
“等一會,我干脆去亞賓那里,把這事告訴他?!?/span>
“你一定要好好同他談談。他的壓力夠大了?!?/span>
“放心吧,都是從戰火硝煙中走過來的,誰也不是泥捏的!”
“這個代表團什么時候到?”
“下個禮拜就動身吧?!?/span>
“這么快呀!”
“代表團到達之前能夠將管樁的檢驗做完嗎?”
“明天就開始做,沒問題!”
林秋瀾正準備走時,一陣寒風從窗戶刮進來,將張斌桌上的文件、報紙都吹到地上了。林秋瀾要幫著撿,讓張斌攔住了。
“我來,我來,您趕快回去加衣服吧,大概要降溫了?!?/span>
“昨天氣象臺就預報,說是寒潮要來了,是受西伯利亞冷空氣南下的影響?!?/span>
“呵,西伯利亞冷空氣!”張斌笑了。
林秋瀾會意,也哈哈笑了起來。
第四節 嚴冬里的陽春
蘇聯代表團到達的日子,正是辦公大樓、蘇聯專家宿舍和第一批職工宿舍落成的日子。與其說這是巧合,不如說這是指揮部的巧妙構思。
在代表團抵達北京時,滕代遠部長專門給張斌打了個電話:“代表團已經抵京,在北京參觀幾天后就去你們那里,我將陪同他們一起來?!?/span>
“啊,那太好了!首長來,我們的壓力就輕多了?!睆埍蠓浅8吲d。
“主要靠你們自己,我可幫不了你們多少忙?!彪h見他語調變得輕松,趕緊提醒,“周總理也對這次蘇聯代表團的‘來訪’非常重視,他讓我轉告你8個字:‘賓至如歸,心悅誠服?!忝靼灼渲械囊馑紗??”
“‘賓至如歸,心悅誠服’ ……我懂了:要熱情接待,使他們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要介紹好管柱鉆孔法,讓他們信服?!?/span>
“這里面也有學問呢,要多動腦子!”
“首長放心!”張斌自信地回答。
張斌他們確實做了精心的準備……
當柯熱夫尼可夫率領代表團全體成員從車上下來,走近辦公大樓前的廣場時,他像受到驚嚇一樣,腳步止住了,眼瞪得老大,嘴張開也好一會沒有合攏。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設想中,指揮部的駐地,可能是一片荒原上的若干頂帳篷,周圍是散布的機器,滿眼是汽車的轍??;至多有一排簡易的磚房,加上一圈低矮的圍墻。然而出現在眼前的是寬闊的廣場,是巍峨的大樓。那大樓似曾相識,那長方的形體,那挺拔的柱廊,那飾框的窗戶,那浮雕的裝潢,都有著幾分列寧格勒的冬宮的影子,但是,那簡潔的輪廓,那樸素的墻面,那牌樓的形式,那線勾的圖案,卻分明洋溢著中國的風情。這真是一座中蘇風格完美融合的建筑??!能夠有如此氣魄、如此眼光修建如此壯觀的大本營的指揮官定非目光短淺的平庸之輩,而是胸有宏圖的將帥之才??!
那迎候在大門口的張斌見此情景,露出了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笑容,作了自我介紹并介紹了旁邊的指揮部的其他負責人李云天、韓家棟、林秋瀾等人,隨后說了句:“歡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跟隨在柯熱夫尼可夫身邊的翻譯是位蘇聯小伙子,顯然對張斌的這句文言不甚了了,支支吾吾地翻得不太利索。此時,跟隨在滕代遠身后的一位女同志走到了柯熱夫尼可夫后邊,輕聲地為他翻譯起來。這女子的打扮挺像蘇聯婦女,在這樣的冬天,里面仍穿著裙子,外穿一件皮毛大衣,頭上系著一方紅底白花的綢巾,面目清秀,年齡大概三十多歲。在她為柯熱夫尼可夫翻譯的時候,站在張斌身后的華明又把她的俄語了譯了過來:“張指揮長的這句話出自中國古代‘圣人’孔子,意思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從遠方來,真是喜悅、高興??!’在中國,這句話經常被用以對遠道而來的有知識有文化的朋友表示歡迎,也表示老朋友見面很開心?!?/span>
“呵,我們一見如故,所以,我們是老朋友!”柯熱夫尼可夫上前擁抱了張斌。從他擁抱的力度,張斌感受到了他的熱情,也感受到了一個翻譯的重要,心想,這位女翻譯莫不是滕部長答應借調過來的那位“一流的俄語翻譯”,如果是的,那可太好了。
張斌真猜對了。這位女翻譯,就是滕代遠“欽點”前來指揮部工作的唐棣華。滕代遠起初也舍不得放,唐棣華責任鐵道部外事局蘇聯、東歐處處長,與蘇聯合作的項目不少,來援的蘇聯及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專家眾多,所以,這個處是外事局里目前最忙的一個處,但武漢長江大橋建設舉世矚目,正在關鍵時期,考慮再三,只得割愛。
唐棣華此刻卻萬般難受。真是女人不經老啊,他竟然沒有認出自己!難道自己真老得讓他完全不認識了或是他根本就完全忘記了自己?自己這名字還是他改的呢!自己原名唐桂花,是父母給起的,在鄉村,一個生在8月的女孩,大多會被起個這樣的名字。他說:“‘何彼秾矣?唐棣之華?!?a title="" style="mso-footnote-id: ftn9" href="#_ftn9" name="_ftnref9">[9]叫‘唐棣華’多好?!弊约汉髞砭透拿崎θA了。他的形象沒有多大變化,雖然兩鬢有了幾根白發,反而顯得更加英俊、莊重,與多次在自己夢中出現的那個形象一模一樣……接下來的鞭炮聲打斷了唐棣華的回憶。辦公大樓的落成儀式開始了。
唐棣華見柯熱夫尼可夫似乎被這鞭炮嚇了一跳,忙附在他耳邊大聲說:“這是中國的習俗,逢著節日和盛大的慶典,都喜歡鳴放鞭炮以示慶祝,主要是為了營造一種歡快的氣氛?!?/span>
柯熱夫尼可夫點了點頭,表示他懂了。接下來,他應邀與滕代遠一起為新落成的大樓揭幕。當那一塊紅綢從“武漢長江大橋建設指揮部”的標牌上飄下時,他也與在場的中國同志一樣,融入到了歡樂的浪潮中。他對大樓廊柱上方的那幅巨大的浮雕尤其感興趣,拉住唐棣華請她講解。唐棣華說:“我只能先就畫面來談談我的觀感,那太膚淺了。還是請張指揮長來講解吧!”
張斌見柯熱夫尼可夫有如此興致,自然樂于述說:“浮雕是用線條來表現的,這是中國傳統的繪畫技法,但浮雕的表現形式卻是運用的現代手法,它將古今的時空濃縮于一個畫面。畫面上的拱橋是趙州橋。趙州橋坐落在河北省趙縣洨河上。由隋代的著名匠師李春設計和建造,距今已有1350年的歷史,是當今世界上現存最早、保存最完善的敞肩石拱橋。據說,像這樣的敞肩拱橋,歐洲到19世紀中期才出現,比中國晚了一千二百多年。趙州橋是中國古代橋梁建筑的代表作之一。浮雕中以趙州橋和江河的波濤為背景,人物卻是當代的橋梁建設者,其寓意是新中國的建橋者將繼承優良的傳統,建造出更加雄偉的、讓世界刮目相看的橋梁?!?/span>
“嗯,很好,很好,這浮雕,這大樓,都是了不起的藝術品,給了我一個驚喜?!笨聼岱蚰峥煞虼蠹淤潛P。
柯熱夫尼可夫沒有想到,下午,一個更大的驚喜在等著他。
中午,指揮部在鳳凰街的一家名為野味香的老字號餐館為代表團接風洗塵。風味獨特的食品,古色古香的環境,讓客人十分滿意。飯后,張斌讓客車載著行李先行,自己在前引路,先讓大家瀏覽古街的街景,然后沿著一條青石鋪就的小徑,帶領大家登上了鳳凰山。山不高,一會兒就到達了山頂。一到山頂,張斌就停步了,用手指了指,讓柯熱夫尼可夫朝前看。
柯熱夫尼可夫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在遙遠的東方的古老中國么?透過具有東方美的虬結的松枝、碧綠的松針、疏淡的梅花、清幽的梅香,他分明看見了俄羅斯式的莊園:一幢幢的別墅散落在山頂的花木叢中,雖然目前正是嚴冬,花謝了,葉落了,卻可以想見春來時那一派花兒爛漫、爭奇斗艷的情景。這些別墅都是具有顯明的俄羅斯建筑風格的層次疊砌架構與大斜面帳幕式屋頂,配以階梯、陽臺、雨搭,但別墅間又有區別,或白墻綠瓦,或黃墻紅瓦,或頂似尖塔,或頂似戰盔。
張斌說:“這是我們為蘇聯專家同志們建的宿舍,今天是正式落成的日子,我們誠懇地邀請柯熱夫尼可夫部長與代表團的各位同志入住,成為這些宿舍的首批住戶?!?/span>
柯熱夫尼可夫走進宿舍,真有了到家的感覺,房間里都鑲嵌著地板,客廳里還鋪著地毯,廚房、浴室、儲藏室、保姆室一應俱全,更難得的是,室內還砌有壁爐。他指著壁爐問:“這是裝飾性的嗎?”張斌做了個搓手跺腳的樣子說:“你們剛到,還沒有嘗到武漢冬天的厲害,挺冷挺冷的。這些壁爐馬上就可以點起來?!笨聼岱蚰峥煞蛟僖患毧?,果然看見壁爐邊碼放著劈柴。他再次感受到了以張斌為首的指揮部寬闊的胸懷和嚴謹的作風。他對那些指責他們不尊敬專家、不尊重科學、喜好冒險、喜好蠻干的告狀材料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第二天是原定的代表團前往江中“參觀”的日子,可是大清早就變天了,氣溫驟降,寒風凜冽,雪花也開始飄起來了。
林秋瀾跑來問張斌:“看這天氣,日程安排要不要改呀?”
“改,為什么?”張斌問。
“氣溫低,風也大?!?/span>
“這樣的條件,我們不能施工嗎?”
“這算什么??!試驗時,有時的天氣比這惡劣多了?!?/span>
“那就照原來的日程吧!”
“我怕客人們受不了??!”
“林總啊,林總,”張斌苦笑了一下,“我們為什么要進行管柱鉆孔法試驗,一個重要的原因不就是因為施工條件惡劣、不適合采用氣壓沉箱基礎嗎?這施工條件惡劣到什么程度,總得讓客人們有所體驗嘛!”
林秋瀾頓時開了竅,大聲叫道:“好!日程不變?!?/span>
代表團的成員全都乘上了亞賓專用的小火輪。一聲驕傲的汽笛拉響后,小火輪朝著江中2號墩所在水域駛去。
浪濤打在船舷上,濺出的細小的水珠凝成霧一樣的冷氣,寒風再一刮,冷氣好像鉆進了人的骨縫。張斌看見站在船邊的柯熱夫尼可夫雖然穿著皮衣、戴著皮帽,也縮起了脖子,便趕緊走過去勸道:“外面太冷了,先到船艙里去吧,部長同志!”
“啊,長江,又長又寬,波濤洶涌?!彼麤]有理會張斌的勸說,仍在朝南岸張望著。
“現在正是枯水季節,已經看不出長江的真面目了?!?/span>
“‘長江的真面目’?”
“是的。每到洪水到來時,江水一瀉千里,奔騰直下,江面寬闊,水深流急?!?/span>
“在那樣的條件下,還能施工嗎?”
“不施工不行??!有時,長江從4月份開始漲水,到10月份洪水才完全退下來,時間長達7個月,正因如此,我們才試驗采取管柱鉆孔法施工?!?/span>
這就涉及到敏感的、實質性的問題了??聼岱蚰峥煞驔]有做聲。又過了一會兒,他可能實在受不了了,便往船艙中走去,一邊走一邊問:“今天出來,恐怕只能看看江面的風景了?!?/span>
“部長同志如果要看看施工情況也行??!”
“不,不,不,工人的健康要緊?!?/span>
“我們一直沒有停止施工,由于采用管柱鉆孔基礎,水下施工變為水上施工,而且機械化程度高,工人的健康完全可以得到保證?!?/span>
“是么?那,我們前去看看吧?!笨聼岱蚰峥煞虬胄虐胍?。
船駛近2號墩位,鏗鏘有力的沖擊聲漸漸傳來,按試驗的進程,這個墩位上的試驗早就應該完畢了,這是特意留下的1根管樁,為的就是讓蘇聯代表團“參觀”。小火輪靠上了工作船,從工作船上發出了歡呼聲:“‘亞賓號’來啦!”
“他們,工人們,在喊什么?”柯熱夫尼可夫問唐棣華。
“好像是在喊‘亞賓號’,這是船的名稱還是……”
“是這么回事,”張斌在旁解釋,“為了方便亞賓同志和其他蘇聯專家更好地對施工進行指導、幫助,我們特地配備了這艘交通船。工人們都親切地稱呼它為‘亞賓號’?!?/span>
“呵……”柯熱夫尼可夫聽后沒有多說什么,但顯然,這又是一個讓他深思的問題。告狀信中說,在武漢長江大橋工地,抵觸蘇聯專家的現象比較普遍,有的技術人員甚至鼓吹美帝國主義的那一套,蘇聯專家得不到應有的尊重,亞賓完全是屈從于中國工程人員的意見??磥?,不是那么回事嘛!
在工作船上,代表團的成員對這種新型的施工方法十分感興趣,他們顯然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有的跑進船艙看如何操作,有的觀測沖擊鉆的運作,有的圍著取渣筒看里面的碎巖,有的拉著林秋瀾問個不?!?/span>
這場面讓跟隨而來的柯達諾夫和繆福春非常尷尬??逻_諾夫湊到柯熱夫尼可夫身邊,想跟他說什么,卻見他沒有理會,而是將張斌招到了跟前。
“指揮長同志,船上有潛水的設備嗎?”他問道。
“有??!”張斌回答道,同時感到有點奇怪,試探著問道,“部長同志要檢查嗎?”
他沒有回答張斌的問題,朝船上的人叢大聲呼喚道:“莫馬諾夫!莫馬諾夫!”
“在這兒呢!在這兒呢!”只見一位人高馬大的四五十歲的漢子大步跨到了柯熱夫尼可夫面前。
張斌一看,暗自嘆服,這么高大,這么壯實,真是一匹“牡馬”!
“準備下水,看看水下的管樁的情況?!?/span>
“是!可設備呢?”他做了個聳肩攤手的怪樣。
張斌這才明白柯熱夫尼可夫的用意,趕緊阻攔:“部長同志,長江水深流急,現在氣溫太低,要潛水,可能要做一些準備?!?/span>
柯熱夫尼可夫眼睛瞇了起來,露出了一絲微笑,這微笑里的內容可就十分豐富了,哈哈,露出破綻了吧,是潛水設備不齊備、是管樁的質量不可靠,還是……不管什么原因,今天,我還非得讓我們的莫馬諾夫顯顯威風。
“怎么,”柯熱夫尼可夫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你是不相信我們的潛水員?”
“不,不,絕不是這個意思?!睆埍筮B忙否定。
柯達諾夫自然是認識莫馬諾夫的,此時趁機來了句:“我們的莫馬諾夫同志的深潛水紀錄,可是至今還無人打破喲!”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斌已經不能再拒絕了,想了想,便對柯熱夫尼可夫說:“部長同志,我們也派一位潛水員,跟隨莫馬諾夫同志一起下潛。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向蘇聯老大哥學習的機會呀!您看這樣行嗎?”
“行!”柯熱夫尼可夫爽快地答應了,又轉身對莫馬諾夫說,“下潛時慢一點,還有一位中國同志呢?!蹦且馑?,在場的人誰都明白:你這老大哥得帶著點小弟弟。
船面上頓時呈現出一派忙碌景象,指揮部這邊派出的潛水員是老楊,個子矮小精瘦,與莫馬諾夫站在一起,活像公羊挨著牡馬。蘇聯同志中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姼4阂诧@得極其活躍,不停地同柯達諾夫和其他幾位蘇聯專家在嘀咕著什么。
張斌吩咐劉崇義,讓他趕快準備好吸氧減壓設備,又將準備下潛的老楊叫到跟前,向他交代了半天。
兩位潛水員“咕咚咕咚”下水了。此時,風小了些??聼岱蚰峥煞蚝痛韴F的其他成員都散在工作船四處,觀賞著江面和對岸的風景。張斌卻同劉崇義一起,手扶著欄桿,眼睛緊張地盯著水面。他不得不緊張。他剛才同潛水員老楊反復交代的,就是要密切注意莫馬諾夫的反應,如有什么不正常,立即通過通訊繩發出通知,千萬不能大意。劉崇義則更焦急。因為他的心中明鏡似的,什么“深潛紀錄”,真是好笑,在長江大橋的施工中,這一紀錄早就被打破了,只是沒有宣布罷了。蘇聯的潛水員哪里見識過長江這樣的大河,深水、急流、低溫,其困難度遠遠超過了蘇聯或東歐的河流,若加上驕傲、輕敵,則極容易出問題:一方面,超過了原來曾達到過的深度,潛水員會發生程度不同的氮氣麻醉、二氧化碳中毒、氧氣中毒等癥狀,輕者反應遲鈍,定向能力減退,工作效率降低,難以按要求完成水下任務,重者可出現昏迷、失去工作能力,甚至發生危險的潛水事故。另一方面,這位莫馬諾夫在蘇聯的江河里也許是一條蛟龍,可在這中國的江河里,說不定就成了一只蟲豸。且不說潛水的難易度,蘇聯潛水設備是先進、完備的,可在這里卻簡陋得多,中國的潛水員是靠高超的技藝和豐富的經驗來操作的,比如下潛和升水,他們可以不用下降繩而在水中自如地下潛、停留和上升。這樣就彌補了設備上的欠缺和落后??墒?,莫馬諾夫對這些設備能適應嗎?
張斌與劉崇義正在交談著,就見水面上波濤在翻滾,信號繩也發出了要求出水的信號。船上的其他人聞訊也趕到這邊來了。得知是莫馬諾夫要求出水,柯熱夫尼可夫急壞了,命令趕快將他拉上來。劉崇義斷然阻止了:“不行,部長同志!莫馬諾夫是經驗豐富的潛水員,從現在下潛的深度來看,還遠沒到江底,也沒有到達莫馬諾夫的下潛極限,估計是溫度低了不適應。但現在上來,得一段一段地停留減壓,沒完成減壓過程是不能出水的?!笨聼岱蚰峥煞螂m然著急,可對這潛水也不是很精通,見劉崇義說得有點道理,而且十分自信,只得依了他??墒莾H過了一二十鐘,柯熱夫尼可夫就不能等待了?!安恍?,趕快讓莫馬諾夫同志上來,他是我們的社會主義勞動英雄啊,出了什么問題,我可不好交代!”
莫馬諾夫上來了,工人們將他拖到船上,為他取下頭盔、脫下潛水衣,只見他兩眼閉著,身體蜷曲著直叫疼。
“他怎么啦?”柯熱夫尼可夫非常緊張。
劉崇義大叫:“趕快送進加壓艙,立即供氧!”
莫馬諾夫被抬走了。船上的氣氛變得沉悶而緊張。
過了一會兒,劉崇義過來了。
“怎么樣了?”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沒什么問題,再吸點氧就行了?!眲⒊缌x輕松地問答,“幸虧是莫馬諾夫同志,身體棒,技術好;要換上一般的潛水員,可就難說了!”
劉崇義的回答讓柯熱夫尼可夫松了一口氣,也使他面子上有了點光彩。
張斌很佩服劉崇義的老到,覺得這是一個宣傳管柱鉆孔法的好機會,就對柯熱夫尼可夫說:“進行沉箱基礎施工的工人,所面臨的環境同潛水員是相似的,可是,有誰能有莫馬諾夫那樣棒的身體和技術呢?為了訓練出能夠進行沉箱操作的熟練工人,要花費多少時間、多少物力呢?即使有了一大批熟練工人,每個工人的實際操作時間又那么有限,那這座橋多需多少年才能建成呢?”
柯熱夫尼可夫一邊聽一邊點頭。
“所以,”張斌說,“我們下決心采納亞賓同志的意見——運用管柱鉆孔法?!?/span>
柯熱夫尼可夫似乎不想在這個場合談及這個話題,轉而問:“哎,那位中國潛水員呢?”
“還在水下,他的任務還沒完成,下一次水不容易,既不能損害健康,又要使工作量飽滿。指揮長和亞賓同志號召我們:‘和時間賽跑,向科學進軍?!眲⒊缌x回答著。
柯熱夫尼可夫握住了劉崇義的手,深情地說:“這個號召,是正確的。它就是一面旗幟!”
張斌注意到他的眼睛,充滿著熱情,也充滿著溫厚,還有一點兒濕潤。難道是淚水?張斌想。
第二天,代表團繼續到工作船上觀看施工。
第三天上午,關于管柱鉆孔法試驗的匯報會在新落成的辦公大樓會議室里舉行。會議室的陳設、布置高雅而大方,最吸引人的是滿鋪的地毯和枝形的吊燈,這又讓蘇聯同志們產生了在本國開會的錯覺。然而,那些用具又將你拉回到現實中來:長條桌上鋪著暗紅色的金絲絨桌布,茶杯和煙缸都是瓷制的,雪白晶瑩,會議桌中央擺著一排竹殼暖水瓶,靠椅的靠背和坐墊都是兩面的,一面是皮的、一面是藤的,適合冬、夏兩季使用。會議室的前方擺放著一個方桌,上面是一組管柱鉆孔的模型。四面墻壁上掛滿了各種照片、圖表,照片記錄下了試驗的全過程,而且攝取的是不同的角度,十分直觀;那些施工示意圖全是用水彩繪制的,逼真而醒目;表格不僅列出了試驗的各種數據,還與沉箱法施工在用料、時間、工效、風險等方面進行了比對。在墻腳,還擺放著人江底取出的各種巖石標本、資料。匯報會開始前,代表團的各方面的專家都仔細地觀看著這些文字、圖表、實物資料,有的還結合自己的專業,找中國和蘇聯專家組的有關人員進行詢問??匆娺@個情況,主持會議的滕代遠和柯熱夫尼可夫商量了一下,決定推遲1個小時開會,以便讓大家能夠更充分地交流。
匯報會首先由亞賓發言,著重談了這種方法產生的背景和理論依據、操作規范。然后是林秋瀾發言,他著重談試驗的過程、克服的困難和取得的成果。林秋瀾發言時,代表團成員提問十分踴躍,發言一次又一次被打斷。林秋瀾也非常耐心,無論誰提問,無論問得多么幼稚,他都認真答復,直到對方理解了為止,即使有些爭論,他也是心平氣和的。相比之下,亞賓發言時,氣氛要沉悶得多,不用說爭論,連提問的也沒有。
按照原來的安排,亞賓、林秋瀾匯報完后,上午的會就結束了,下午是蘇聯代表團內部會議,明天,由代表團發表這次“參觀訪問”的觀感,也就是公布此次審查的結果??墒橇智餅懼v完后,柯熱夫尼可夫說:“現在休會。1個小時后復會。代表團的同志們留下?!?/span>
張斌請滕代遠到自己的辦公室休息,見他不吭氣,心里便有點不安,問道:“首長,萬一他們將亞賓調回國怎么辦?”
“還是按照亞賓的方案干!”
“假如他們不讓按這種方案辦呢?”
“沒有那么多‘假如’?難道你連這點自信心都沒有?”
“我當然有!”
“這不就得了。你倒是要去同亞賓好好聊一聊,你這么跟他說……”
張斌找到亞賓時,見他正在樓前的花壇邊踱步,看離復會的時間還早,便邀他到辦公樓旁的郎官湖邊走一走。
亞賓悶聲不響,臉色也不太好看。
“怎么啦,老哥?”張斌關心地問。
“哎,我就準備接受審判吧!”
“沒有必要那么悲觀吧?我們的試驗是成功的。從這幾天代表團的專家們的反映來看,也還是不錯的?!?/span>
“你不知道我們國家的內情,官階、等級、輩分是非常講究的。你不知道……”亞賓似乎陷在固有的思維中不能自拔。
“老哥,”張斌見他如此苦惱就轉告了滕部長的話,“滕部長讓我轉告你:‘管柱鉆孔法是中國政府批準采用的,一切由我們負責,你不必緊張?!块L還對我說,即使蘇聯政府不同意,我們依舊按你的方案干!”
亞賓停住了腳步,將張斌的身體扳過來正對著自己,然后聲音哽咽地說:“謝謝,謝謝中國政府,謝謝中國人民,謝謝你,老弟……”
還不到1個小時,大家都陸續回到了會議室,等待著復會,會場沒有一點喧嘩聲,誰都知道接下來的會議的重要性??聼岱蚰峥煞蜃吡诉M來,穩穩地坐在主持人的位子上。眾人像行注目禮一般盯著他,想從他的表情上預先看出點什么。沒有,怨怒,喜悅,責怪,滿意,冷漠,熱烈……異常的表情一點都沒有。
“同志們,朋友們——”柯熱夫尼可夫終于開口了,人們都擰開筆套,準備記錄。
“擰上你們的筆套吧,同志們,”大概是看見大家都準備記錄了,他說道,“因為我的發言很簡單,只有幾句話,即使不動筆也可以記住?!?/span>
大家的神情更加專注了,會場靜得可以聽到人的呼吸,誰不小心將杯蓋碰到茶杯上,那聲音竟有驚心動魄的效果。
“長江大橋橋墩基礎采用的管柱鉆孔方法,是先進的。它可以縮短工期、降低造價,比沉箱基礎施工勞動條件簡單。它可以而且應該在橋梁工程和其他水工建筑工程中得到廣泛采用?!?/span>
也許是柯熱夫尼可夫的這個表態太突然了,太直接了,太令人震撼了,會場上竟沒有一絲反應。
柯熱夫尼可夫顯然不滿意這樣的效果,便微笑著又加了一句:“同志們,這是我們代表團全體成員的一致意見!”
掌聲這才響了起來。
只有兩個人沒有鼓掌:一個是張斌,他突然覺得燥熱,好像不是在嚴冬,而是在陽春,所以急忙將大衣、棉襖的扣子解開;一個是亞賓,他的兩肘支在桌上、雙手蒙住了臉,眼淚從指縫里流了出來……
第五章 漫江燈火
第一節 鐫刻在波濤上的誓言
辦公室內的吊燈都已打開,如同白晝。張斌還覺得亮度不夠,又將臺燈擰亮,這才坐下來,屏氣凝神
地端詳著眼前的這幅題字。
這幅題字是毛澤東主席1956年1月22日為漢水公路橋江漢橋題寫的橋名。江漢橋是1月1日正式通車的。頭一天,武漢市人民委員會舉行了通車典禮。從漢陽月湖街到漢口武圣路,彩旗飄揚,人群歡騰,世世代代為漢水阻隔的歷史將要終結。典禮隆重而簡樸,橋面上鋪著一塊美麗的彩色地毯,這還是從指揮部大樓的會議室里搬去的,地毯上擺放著一座講臺,上面是一臺麥克風。典禮上,張斌、亞賓都講了話,湖北省與武漢市的領導都出席了典禮并為通車剪彩。第二天是元旦,走過江漢橋成了武漢市民節日里最高興、最值得驕傲的事。毛主席將題字這么快就送來了。這真可算是送給建橋者和武漢市民的最珍貴的新年禮物。從題字上可以看出,毛主席對此十分重視,“江漢橋”三字寫完后,似乎對“江”字不太滿意,又重寫一個“江”字,然后在認為滿意的字旁劃圈注明?!敖瓭h橋”三字一如毛主席所書的詩詞,大氣磅礴,豪放酣暢,實在可稱為一件書法藝術品。為一座城市橋梁命名題字,對毛主席來說實屬稀罕。張斌望著這幅題字,想得很多……
江漢橋是武漢長江大橋的配套工程中最大、最重要的工程。因為它不僅屬于武漢長江大橋的主要配套橋梁,還是建筑在長江最大支流入江口處的橋梁,本身具有相當高的技術難度,所以,張斌他們一直將其視為武漢長江大橋工程的試驗室和練兵場。
由于靠近入江口,位于城中的鬧市區,不僅要考慮人、車的通行,還要考慮橋下船舶的通航、橋梁的美觀、節約經費等因素,對跨度、凈空、景觀設計、橋梁裝飾等也就有較高的要求,但以現時的技術和生產水平,很多都難以達到這個標準,所以只得開動腦筋想辦法,提出能盡量滿足各種需求的方案。
江漢橋主橋長
毛主席為江漢橋題字,是中央、各部委與地方政府對此橋予以高度重視的一個象征?;叵朐诮ㄔO過程中,滕代遠部長親臨工地指導。這種指導可不是轉一轉、開個會、作幾點指示就完事,而是在施工生產的第一線進行指導和解決問題。他現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就有一張當時拍攝的圖片:在凜冽的寒風中,滕部長正與他和亞賓一起蹲在地上,在用土坷垃壓著的施工圖紙上指點著。每當看到這張圖片,他都有萬般感慨。他還常?;貞浧疬@樣一件小事:剛到工地,滕部長看到遠處沸騰的場景,很是激動,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將大伙兒甩在后面,誰知到了入口處,被警衛戰士攔住了,讓他出示證件。他立即從上衣口袋里取出鐵路職工服務證遞給警衛戰士。警衛戰士仔細查驗后立正向他敬禮,并說了聲:“對不起!”滕部長當即說:“小伙子認真負責,值得表揚!”張斌記得,當時自己的臉紅了,因為,自己身上就沒有帶服務證。
經過江漢橋的建設,領導干部、技術人員和建橋工人確實都經受了鍛煉,對如何組織大規模的橋梁建設、如何配備足夠齊全的施工設備、如何進行艱難的水下基礎施工乃至打樁、防滲、拼架、灌注、封底等具體的技術操作方面都積累了寶貴的經驗。說江漢橋建設為武漢長江大橋建設起著導向、引航作用,確不為過。那么武漢長江大橋的建設呢,它的作用難道僅僅在于溝通了武漢三鎮、連接起京漢鐵路嗎?
武漢長江大橋建設不僅是對長江天塹的首次征服,更是橋梁建設和科學技術上的一次重大突破,是中國趕超世界先進科技水平的一次重大實踐。
近代以來,西方列強堅船利炮對中國的一次次沉重打擊,也逐步改變著中國人對于世界的認識。原來,中國人大都局促于湫溢的斗室中,“幾不知天地之大,九州之外更有何物”,如今,一個陌生的世界卻一步步地逼上前來。西方科技的進步和交通的發展特別讓中國的不少有識之士震憾和警醒。西方的鐵路是于1825年出現的,之后,在不太長的時間內,歐美的大地、江河上到處行駛著風馳電掣的火車;而此時的中國,在那黃塵飛揚的土路上奔忙的,依舊是“呼哧呼哧”的牛車、“咯吱咯吱”的獨輪車和“杭育杭育”的轎子。中國的鐵路橋梁是伴隨鐵路的興建而誕生的。作為橋梁,它的建設當然要繼承古代橋梁的若干技術,但是,它與僅通行人、畜和人力車、畜力車的古代橋梁是有相當大的區別的,主要原因是其荷載和安全度都大于古代橋梁。西方正是由于科學技術的進步、建筑材料和機器制造業的發展,才帶來橋梁建筑技術的飛躍、征服江河能力的突破。其顯著的標志就是鐵路橋梁的發展。中國鐵路橋梁卻是在木石古橋的基礎上艱難起步的,而且是在舊中國那樣的社會條件下,其發展的緩慢是可想而知的。根據資料記載,從1876年至1911年,清末統治的35年間,我國共修筑了鐵路橋梁六千余座。這個數字應該是不小的,然而這些橋梁大都是外國人主持設計建造的,而且主要是小型的鐵路橋梁,可圈可點的橋梁不是很多。民國時期,橋梁建設上仍無什么大的建樹。
新中國一成立,我們就開始籌備武漢長江大橋的建設,這是重新描繪山河的濃墨重彩的一筆??!馬克思稱科學社會主義為“激情的理性”,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同樣既需要飽滿的熱情,也需要科學的精神,建設這樣一項跨越天塹的公路、鐵路兩用大橋,,更需要先進的科學技術和嚴謹的科學態度。
張斌想著、想著,覺得心中似有萬頃波濤在翻滾。他走出辦公室,來到陽臺上,望著不遠處的長江。運用管柱鉆孔法施工的技術文件已經獲得中國和蘇聯政府的批準,水中的8個橋墩已經全面開始施工準備。雖是深夜,可是江面燈火通明,一個墩位上好比聳立起了一座燈塔,那么奪目,那么璀璨。這一座座燈塔,其光芒不僅可以穿過夜空,還可以穿過時光吧?滔滔長江、泱泱黃河、幽幽山谷、茫茫大海……新中國的10年華誕、50年華誕、100年華誕……一個橋墩會接著一個橋墩矗立、一座橋梁會接著一座橋梁通車、一個專家會接著一個專家出現……這一代人、這一代建橋者承擔的職責光榮而艱巨。一個口號在張斌的心中醞釀成熟。他覺得,這個口號簡潔、明了、有力,一定會點燃起千萬建橋者心中的熱情之火。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抓住桌上的電話搖把就搖了起來。
“請問,要哪里?”電話里傳來總機房值班員甜美的聲音。
“呵,是小馬吧?”他隨意問了一句,這要在平時是不會多此一句的,一來此時夜深,電話不是很忙,二來心中有傾吐、交流的迫切希望,“給我接林總家?!边@“林總家”其實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夫人邢玢雖然已經辦好了調動手續,從清華大學的土木工程系被調到了武漢大學工學院,但要等這學期的課授完才能離開,所以得到放寒假時才能來武漢。
“好的,指揮長?!毙●R立即接通了。
可是就在接通的一剎那,他醒悟了:此時正是深夜,林總恐怕已經睡下了。林總也有失眠的毛病,靠服安眠藥維持必須的睡眠,服下藥后再被吵醒,那是很遭罪的。
他想把電話掛掉,可是電話里已經傳出了聲音:“哪里?哪里?”這聲音急迫而略帶慌張。能不慌張嗎?建橋的、干工程的都知道一句行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半夜里來電話!”由于施工的連續性,工程有時是晝夜不間斷的,而半夜來電話,多半是工程施工中出了問題,或是機器出了故障,或是發生安全事故。他更加后悔自己打了這個電話。
“林總,是我呀,張斌?!彼泵卮?,“沒什么事,我忘記了時間,打擾您休息了?!?/span>
“我也剛吃藥,還沒有睡下呢?!绷智餅懻f。
“那您趕快睡吧!我們明天再聊?!?/span>
“你饒了我吧!我還睡得著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快說呀!”
張斌知道,不把話說清楚,恐怕林秋瀾會焦慮一夜,說不定還會離家到工地去,便說了自己這一晚上的所思所想,以及擬提出的口號,征求他的意見。他們談得十分融洽、十分投機。直到負責燒鍋爐的老孫提著灌好開水的暖水瓶進來,張斌才知道,天快亮了。他草草漱洗了一下,就開始擬“全面開工誓師大會”上的發言提綱。尚可來后,見辦公室內燈光通明,知道指揮長又熬了一個通宵,便將燈關掉,將窗簾收上,將窗戶打開,把朝陽和晨風都放了進來。
“透透空氣、見見陽光,窗戶等我從食堂買來早點后再關!”尚可像是在下命令。
張斌看他那副生氣的樣子,怕他又要嘮叨,趕緊點頭應允。華明現在是指揮部辦公室主任,尚可成了張斌的專職秘書,越來越成熟、越來越能干了。
張斌的早點照例是一碗加辣子的熱干面、一塊蔥油餅、一碗豆漿。這些都是到他武漢工作后愛上的。他常稱贊武漢人弄的面食比北方人弄的還要好吃。他一邊吃面一邊連叫“好辣,好辣”,淚水也出來了。尚可才不管他呢,依舊忙著收拾辦公室,因為知道這是他吃得最痛快的時候。
“哈哈,又搞得眼淚巴渣的,沒這個能耐就不要加辣子嘛!”李云天進來見他這個模樣笑了起來。
“哎,先別說我,”張斌突然放下了筷子,盯著李云天叫道,“你自己怎么回事?這么委靡,眼圈都黑了!失戀了?”
“瞎說!”李云天笑著反駁,“我女兒倒是快到談戀愛的年齡了。這把年紀還鬧這玩意兒?”
細心的張斌卻發現,他的臉確實紅了,引得自己的心里一陣撲騰,莫非真有什么情感上的糾葛,所以勸了句:“老兄,要注意身體呀!這個時候要病倒,可就害苦我了?!?/span>
“你放心吧,身體沒有什么問題,大概是為籌備誓師大會,這兩天熬夜,沒有休息好?!?/span>
“我昨晚也在考慮這個問題??!要開好誓師大會,要盡快形成建設的高潮,必須要有一個有力的口號。這個口號既要包含豐富內容,又要簡短有力;既要體現黨中央的精神,又要表達我們的決心。我初步有一個想法,夜來同林總聊了聊,他對我這個想法也表示贊同。我考慮……”
“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什么口號?”
“建——成——學——會?!?/span>
“建成學會……嗯,不錯,有實際目標,有思想內涵,有科技含量,有前瞻眼光,好!”
“這么說,你也同意這個口號?”
“我欣賞這個口號。不過,在黨委會討論會議文件時,再拿出來議一議吧!我估計不會有什么不同的意見?!?/span>
可是,他倆沒有想到,在第二天召開的黨委全委會上,所有的文件,包括張斌的動員報告、李云天的講話、林秋瀾的施工組織安排、韓家棟的后勤保障意見,一下就通過了,唯獨這4個字的口號,卻引發了激烈的爭論。
好幾個同志認為,“建成學會”這4個字太平淡,沒有激情,應該把大家心中的火點燃起來,莫如“以優異的業績向黨中央報喜,以豐碩的成果向毛主席獻禮”這樣的口號。
還有的同志認為,“建成學會”太模糊,不具體,建議以“萬眾一心加油干,提前建成長江橋”作為口號。
韓家棟則說,“建成學會”,這不像口號,不響亮,做買賣吆喝也要吸引人嘛!他也提出了個口號:“誰英雄,誰好漢,長江江面比比看!”聽到這句口號,張斌笑了,老韓就是老韓!這口號,讓他又一次看見了在淮海戰役前線率領隊伍搶運軍糧、彈藥的老韓的英姿。不過,他提出的這個口號提醒了自己,全面開工后,劃分工區,開展競賽,倒是一個十分有效的辦法。他抄錄下了這個口號,并在旁邊打了3個驚嘆號,又加了個注解:“勞動競賽必須搞,口號已是現成的?!?/span>
張斌說大家的意見都很好,給了他很多啟發,所提的這些口號可在不同階段采用。他特別提到韓家棟的口號,提出了一個施工組織的好思路和思想工作的好方法。
韓家棟趕忙說:“我那是胡諂的!”
“這么說,”張斌笑道,“我還得稱贊你一句:聰明絕頂,胡諂就諂了一個妙計良策?!?/span>
大伙兒全笑了,韓家棟尤其得意。
趁著大家的高興勁,張斌最后談了他的想法:“我們要立足現在,放眼未來;立足武漢,放眼全國。第一步是把武漢長江大橋順順當當、扎扎實實、漂漂亮亮地修好,第二步是運用學到的技術,去修建更多的橋梁。同志們,我向大家透露一個消息:黨中央、鐵道部準備通過這座橋梁的建設,培養出一支敢打仗、善打仗的建橋大軍,將我們這個指揮部改建成一個專業化的、整建制的工程局,專一建橋,建大橋!”
大家更加興奮了,嘰嘰喳喳地議論不止。
“對這個口號,大家還有什么意見呀?”張斌問道。
“沒有!”這一回答干脆而整齊。
誓師會是令人難忘的。會場主席臺上方是“全面施工誓師大會”這幾個粗壯的黑體字,兩側各有一條標語,是采用的黨委會上的有些同志的意見,但做了些微修改,一條是:“苦干巧干加油干,提前建成長江橋!”一條是:“誰是英雄誰好漢,波濤之上比比看!”主席臺對面的墻上,則是4個魏碑體的大字“建成學會”。整個的氣氛莊重而熱烈,讓指揮部的幾位負責人都想到了戰爭的年代的戰前動員會。幾位負責人的講話不時被臺下的掌聲打斷。最激動人心的場面是為分擔全橋各個工區任務的5個工程大隊授旗。這5個大隊就是:擔任漢陽岸引橋0號臺和水上1、2、3、4號橋墩建設及1號孔至6號孔鋼梁架設的第一大隊,擔任武昌岸引橋、9號臺和水上5、6、7、8號墩建設及7號孔至9號孔鋼梁架設的第二大隊,擔任漢陽岸聯絡線及跨線橋建設的第三大隊,擔任武昌岸聯絡線及跨線橋建設的第四大隊,擔任機械修配及鋼圍籠、打樁機、鉆機、吊機等重要設備制造的第五大隊。5個大隊的隊長分別從亞賓、張斌、李云天、韓家棟、林秋瀾的手中接過了隊旗。頓時,全場掌聲雷動,口號此起彼伏:
“干勁大,人心齊,第一工程隊拿第一!”
“不叫難,不后退,英雄數我第二隊!”
“奪紅旗,掛紅花,第三工程隊頂呱呱!”
“四隊吹起沖鋒號,折桂奪冠逞英豪!”
……
聽著這些口號,張斌感覺是一種藝術享受,職工中間真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人才,也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智慧,而且,這不僅是在“打嘴仗”,也是在鼓士氣,表決心,是戰斗力的一種體現。帶兵打仗的指揮員,最怕的就是隊無土氣、兵無斗志。張斌發現,誓師會一開過,地跨兩江三鎮、綿延一二十里[10]的戰場上,雖然看不見硝煙,卻已是“炮聲隆隆”,大戰的氛圍已經形成。更令他高興的是,學習的風氣也愈加濃厚。
那天碰到亞賓,亞賓直叫:“老弟呀,我干脆改行得了!”
“何出此言?”張斌不解。
“你看看——”亞賓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大疊信件,“都是要求拜師的?!?/span>
張斌笑著說:“我也準備拜你為師呢!只是不知道否要準備束脩?”
“束脩?”亞賓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趕忙向唐棣華投去詢問的目光。
“束脩,就是扎成一捆的干肉。中國古代,學生與教師初次見面時,必先奉贈此禮,以表敬意?!碧崎θA作了解釋。
“呵,太好了,我接受你這個學生。一捆肉??!”
“亞賓同志可別高興太早了。這一捆,也就是10條,短短的,細細的,是一種象征性的禮物?!?/span>
“呵,這么一點呀,”亞賓伸出一根指頭,然后做了個怪樣,“我不干!”
張斌和唐棣華都笑了起來。
笑過之后,張斌想,這拜師學藝之事還真得規劃一下,要根據蘇聯專家的不同專長及各人的工作性質、所學專業、發展方向,結合國家實際需要來進行科學、合理的安排。比如,蘇聯專家中,丘良耶夫擅長橋梁基礎施工,巴克沙諾夫擅長測量,杰尼索夫擅長鋼梁架設……就可以安排一些技術人員專門跟他們去學習橋梁的基礎、橋梁的測量、橋梁的上部結構等等方面的技術,使自己成為那個方面的專家。他把這個意見告之亞賓、唐棣華,他們也認為這樣最好。張斌就給李云天打了個電話,把自己的想法同他說了,請他過來一趟,說亞賓與唐處長正好在這里,一起商量一下。沒想到李云天說:“這事,你們同林總合計一下,拿個意見出來就行了。我就不過來了?!?/span>
“這老李,”張斌望著亞賓和唐棣華問,“最近情緒上不大對,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問過后又好笑,“我問你們,你們哪里知道!”
張斌錯了,唐棣華還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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